岁月留痕

我的指尖温柔地、小心地、静默无声地触上那一片划痕。起伏的沟壑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不舍的亲吻，那略微粗糙的质感却让人心中安定。

儿时每月必做的功课，就是站在这堵墙边，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踩在木地板上量身高。我一面尽力挺直腰板，一面试图在父亲看不见的角度把脚跟悄悄垫高一些。他于是一面笑着催促我不许耍赖，一面在我的头顶处用大拇指指甲或深或浅地划出一条痕来。岁月流转，这面墙上的痕迹早已数不清了。而此时此刻，在这空荡荡的旧公寓里，金色的尘埃还在纷扬旋转，似乎只有这一片划痕成为了旧时光的唯一见证者，证明着七年的岁月并不是我臆造而来。

有时觉得岁月是最精湛的易容师。她将自己的节奏拉得无限缓慢，再屏着呼吸从枝头、从肩上、从你的面容旁擦过，貌似不留痕迹使你心生懈怠，一回首才惊觉，早已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她悄然无声地在我的生命里游走时也伪装得很好，只有在经过这堵墙时，我才发现她露出了马脚，留在洁白的石灰底下的是那些模糊得难以平复的痕迹。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些痕迹又何尝不是印在心上的伤疤与勋章呢？每个人都喜欢回忆，然而情到浓时又心生畏惧。因为记忆总是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呼啸而来，再挥洒成闪亮的长河。现实和过往割裂在两端，而我只能伫立在原地，审视着现在和过去的自我。得失一目了然，无处可逃。

我想起小时候自己那干净且无畏的眼睛。那时候大人问：将来想上什么大学啊？于是那个北方的梦想就不假思索地吐出，笃定得仿佛已经身在未名湖畔。而如今再听到同样的问题，我只习惯于安静地笑笑，太多纷纷繁繁的思绪在脑海里纠缠，不能吐露分毫。

我也想起第一次被他人背叛的自己。那时我反复问着母亲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岁月残忍地将假恶丑拽入我透明的世界里，泪眼中只能看见母亲坚定温柔的面容：你得相信世界并不是那么的美好，也要相信它并不是不美好。

这些，全都是岁月在心脏上刻下的痕，有些东西与成长注定无法兼容。

从一路跌撞的我，到烦躁冷漠的我，再到释然坦然的我，一次次蜕变里，岁月的刻刀反复雕琢。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坚硬包裹起温柔的本心，以确保有些信念不被割舍：比如梦想，比如努力，比如相信世界的善意，比如固守道德的准则。

确保有些人不能丢弃：比如亲人，比如挚友，比如真正的你，比如真正的我。

如此这般。

岁月似刀如水，终有痕迹覆上我的眉、我的唇、我的额头。改换了的外表捧着一如初时的信仰，于是时光的洪流里，我依然可以静谧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