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空的等待

……等待，等待。一个等待，多少匆匆而过的年代。学潮，变法，革命，就这样，滚滚地，来了，走了，又来了……

那天晚上她哄孩子睡下，洗了一大盆衣服后擦干手要伸手摸热水袋烫不烫时，他一脸倦色地走了进来。她的手停了一下，但随即又像没看见他似的把鞋一蹭上了床，脱衣服，钻被子。他慢慢坐在床上，开始解鞋带，脱鞋，脱袜子。她扭身按灭了灯。黑暗中听见他解衣扣的声音，心往上翻了一下，还是起身隔过熟睡的孩子拽过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毫不留情面地扔给了他。待两人都躺好了，便都不动了。她脸朝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翻了个身，很舒服的睡姿。他没动。他的身体又僵直了。直到她怕他真的睡着了时，就含含糊糊地开了口：

“你，不去抱你的黑匣子听音乐了？”

是的，他告诉她那个可以发出嘀嘀嗒嗒响声并促使他带上棉耳套一样的东西记下一串串分辨来的信息的黑匣子，里面是音乐，不许听的音乐。

“组织说暂时……”他没睡。

她怕吵醒孩子，但声音一下子清晰又底气十足起来：

“祖芝祖芝！我问你祖芝到底是男的女的你这么听他的话！张嘴闭嘴说祖芝你一个大男人家到底在为谁过日子！”

“吵到孩子了！”

“你也知道！怕我吵到孩子你成爹了，我看你该是那个黑匣子的爹！自从你抱回那个嘀嘀嗒嗒的黑匣子就整晚上钻在阁楼里，孩子见你一面都难！”

“我说过关于组织上的安排……”

“又是祖芝！她比我们比你的命都重要！我跟你讲我以前看你是个爷们儿一直忍着，今儿咱也挑明了，你要是要叫祖芝那女的我抱起孩子就回老家。要不咱们好好过，谁家男人在老婆孩子面前念叨别的女人，整夜不睡还说是别的女人的指示！”

她说着就哭了，哭声紧跟在话音后面，在嗓子眼儿打了几道弯最终被咽了回去。他翻过身来搂住她的肩膀说：

“睡吧。”

屋内响起了一下一下克制的抽泣声，旁边有孩子酣睡的呼吸……

跳动的黑暗中钟摆一下下摇晃着空气，摇晃着温度，摇晃着夜……

糊窗的白纸泛青光时喊叫声和敲门声突然响起，顺着长长的夹道隐隐约约渗进了温暖的梦中。她先醒来。他的胳膊还搭在她的腰间，睡得很沉。她披上衣服去开门，喊叫声和敲门声把冷空气往她身上顶，碰到未散的余热，她打了个寒颤。叫门声厉害起来，她应着来了来了，心里到底是怕：有多少人？要干什么？她开了半扇门，一伙穿黑衣服的人往门缝里挤，她挡着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说，出来！她拼命挡着又回头喊他，说你快呀，有人找你，快呀！门一下子开了，她被甩到了墙上，又突然想起他珍爱的黑匣子，本能地就想往楼上奔。这时木楼已经被黑衣人跺得嗵嗵响了，她不知该做什么，出去喊巡警还是上楼护住黑匣子？她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四面八方的洪流都向她涌来，她无处逃，无处退，脑子里一片赤红与亮白，就眼睁睁看着一群陌生人闯进自己家。

这时，他出来了，穿戴整齐，一如往常镇静地说：“找我？”上上下下的黑衣人都停止了动作，把头扭向了他，一个人站出来说：“那好，先生您请吧。”他看也不看那人的手势，径直走向门口。经过她身边时，他停了一下，回头冲她笑笑，说：

“去，弄点好吃的。”

她看见他眼中的爱意，他眼中的关心，他眼中永生永世的真挚！

他的胡子长了，他的脸瘦了。他转身走了，就像去拿回一样遗忘的东西一样平静。她愣住了，甚至没想到去揪住他，拦住他，去门口张望一下。她还不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慢慢走去把门关上，慢慢走回屋子，收拾一片狼藉。当然她会慢慢发现，他真的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走了，随随便便地留下了她永远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