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故事

奶奶生于1907年的阴历七月初三，小孙女生于1969年。

奶奶是当年爷爷的父母为没有成年的爷爷娶来的童养媳。爷爷早年奔波于四处，创下丰厚的家业，之后，在遥远的南方安家，并且娶妻、生子。1987年，爷爷过世，给父亲留下的遗嘱中包含了一条：卖掉故乡的老宅，将这个一生没有圆房的大媳妇接到北京颐养天年。

小孙女第一次见到奶奶，从头到脚打量下去，赫然入目的便是老太太扎紧了的裤脚下一双被黑色灯芯绒布鞋包裹的三寸金莲。从此，小孙女和有一双小脚的奶奶同居一室。

奶奶不识字，完全活在她自己的记忆里。那些记忆只和爷爷的父母、家乡的老宅、土地、乡邻们有关。奶奶的记忆里，没有少女的梦想，没有爱情，也没有任何超出于她的所谓本分和职责的、自我的愿望——她在平静和劳作中过完了80多年，成为一个快要走不动路的老妇人。

20岁那年的夏天，非常偶然，小孙女推开紧闭的房门，在听到一声惊叫之后，看到了泡在水中的、奶奶的脚——一双已经完全变形的、真正的“三寸金莲”。它们是那么小、那么丑陋，只有一个脚趾，像婴儿一样发育不全的指甲，因为常年被裹缠而苍白的颜色，折向脚心的四个发育不全的脚趾仿佛已经和足心长在了一起。小孙女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脚正在锥心一般地刺痛着——80多年，奶奶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祖孙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您为什么没有在号召妇女解放双脚的时候把缠足放开呢？”奶奶说：“我的脚趾断了，打不开。乡下的媳妇，大脚不好看。”

“既然爷爷离开老家另外结婚，您为什么不和他离婚，找个好男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奶奶说：“乡下女人有几个离婚的？父母给的男人，再怎么样，也要守着。你爷爷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您小时候第一次裹脚的时候，就不觉得疼吗？”奶奶说：“疼啊。那也要忍着，大脚的女人找不到婆家。爹妈也是为了我好。”

类似的对话在祖孙之间持续了三年。每一次交谈之后，小孙女会悄悄写下一些笔记，每次写的时候，总有说不出的疼痛感觉。奶奶的言辞不丰富，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话，奶奶不愿意谈自己的过往——乡下童养媳的一生，有什么特别的波澜？

有一天，小孙女的朋友——一位香港导演提出想给奶奶的双脚拍一些照片。晚上，小孙女试探着征求奶奶的意见。奶奶坐在背对灯光的单人床上，盘着腿，把双脚压在腿下面，想也不想地摇头：“不行，这么难看的东西，照下来让人笑话。后来不时兴小脚了，奶奶是没有办法。”小孙女知道她不能说服奶奶，一言不发地端来一盆水，把自己的双脚放进去。沉默之中，从来没有触摸过孩子的老人忽然蹒跚着从床铺上下来，在小孙女面前缓缓地蹲下身子。她用青筋暴突的双手握住浸在水中的、孩子的脚，轻轻地、温存地摩挲着，把温热的水撩在女孩子纤长的双脚上。那是祖孙俩第一次也是奶奶生前惟一的一次身体接触。小孙女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无声地颤抖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题也不需要再问，什么也不需要再去了解，从老太太的动作里，她已经彻底懂得了奶奶对她自己那双“三寸金莲”的感受：那双脚曾经让她疼痛、曾经让她自豪、曾经带着她走进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曾经让她以为当丈夫长大成人之后她就会苦尽甘来而最终她只能一生独守空房，那双脚象征着她的命运，永远打不开也永远没有机会打开了。

小孙女24岁那年，奶奶以86岁高龄无疾而终。小孙女倾尽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为奶奶买下一双最小尺码的白色高跟鞋作为陪葬。

以后，小孙女有了自己钟爱的职业。有意无意之间，她开始关注生活中各式各样的女人和她们的生活状态，研究她们的感情、她们的过往、她们的理想和发生在她们身上或者惊天动地或者平淡如水的故事。她和她们交谈，为她们写笔记，就像当年和奶奶交谈的时候一样。她参加各种和女性生活、事业有关的活动，参加各式各样关于女性生存与发展的讨论，她常常会在不同的场合表达一个相同的观点——这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女人必须有自己的审美，必须和男人一样在社会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女性必须像男性一样明确地懂得：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几乎就是从给奶奶买下白色高跟鞋那一天起，小孙女格外爱惜自己的双脚，并且，她有了一个爱好——收藏不同样式的鞋子。她穿着Ferragamo的高跟鞋参加酒会，穿着Nike的运动鞋走遍欧洲。每买下一双鞋子，每到达一个地方，她都会有一种感觉：这是为了奶奶而做的，她要替她实现一生没有机会实现甚至根本没有可能想象的一切，她相信奶奶可以了解这些，从老太太颤抖着双手为她洗脚那天开始就注定是这样。

作为中国女性工作者的代表面对法兰西国家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小孙女站在埃菲尔铁塔的背景下感慨万千：“我以为我走过的每一步都在表达着一个事实，中国女性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生而为女人的自豪和自由。我们从一个色彩浓重的背景下站起来，看到我们的祖祖辈辈不曾看到的精彩世界。”

那天，法国记者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鞋子：“我注意到你穿的鞋子是今年巴黎最流行的样式。和你一样的中国妇女都这样在意自己的脚吗？或者说，在意自己的美丽？”那一刻，奶奶的形象再一次充满了小孙女的视野，仿佛冥冥之中正在注视着她。她是这样回答的：“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女性会像中国妇女这样深切地感觉到双脚解放之后所带来的是多么巨大的身心由。”

不是为恨而抗争，是为了爱而前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

爱是最好的教育，我身上有您们的教育，我心中有您们亮起的明灯，我一定不会辜负您们的厚爱，我什么也不怕，希望您们要好好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