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故事

下雪了！

佳树把我的手握住，他的手大而宽厚，所以很温暖。我仰起脑袋，迎接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笑得好开心。

“傻丫头！”

佳树狠狠地刮了我鼻子一下。

“讨厌！”我站住，假装生气，“人家鼻子本来就扁了，你还行凶。”

佳树常取笑我，秀气的小脸上长了个塌塌的蒜头鼻子，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终于想起来了，你和漫画里三毛的鼻子长一模一样！”

我很受刺激，却又不得不在心里惊叹他敏锐的观察力。

“佳树，我要罚你！”

我继续凶巴巴地威胁他。

“好吧好吧，下次再买只熊公仔给你好了！”佳树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在哄着我。

我心满意足地把头靠在他的身上：“唉——，我们寝室的人都好羡慕我，有这么好的一个男朋友喔！”

“小念，这是我送你的第几只熊了？”

佳树问我。

“第33只！不多。”我脆脆地回答。

“小念……”

佳树欲言又止。

“啊？”我转头看看他。

佳树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然后模仿着我说话的语气：“能不能给我一个哈熊的理由？”

“哈！现在还不可以说噢。”我很拽地说。

“那要到什么时候？”佳树微笑着问我。

“等到你送我100只熊公仔的时候喔！”

“唉，那要我花多少钱哪？”

佳树做出苦恼的样子出来。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细细地把一切都告诉佳树。可是，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总是那么匆忙，每次来看我，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开。

刚从医学院毕业的佳树，在医院里做值班医生，白天连着黑夜都在忙碌，内科、外科、小儿科甚至妇产科连轴转。

他总是省去睡觉的时间坐2小时的班车跑来大学看望我。

我把佳树送到学校门口，摸着他憔悴消瘦的脸庞：“佳树，你要注意身体哦，少来看我，多点休息啊！”

“小念，乖乖的啊。”

佳树用深情又留恋的眼光看着我，虽然是站在风雪中，我却感到有幸福的暖流缓缓地包围着我的身体。

送走了佳树，我独自一个人在校园中慢慢地走着。

寝室里的姐妹都说我是个有福的女孩，我有十分疼我的有钱爸爸，还有一个又帅对我又专一的男朋友。

她们不知道，我经常在夜里反复做一些很伤心的梦，梦见我的熊公仔被汽车轮子碾得又脏又破又扁……还梦见5岁的自己，孤独地坐在家门口，怀里抱着熊公仔，很担心地望着马路的尽头——我时刻在担心妈妈永远不再回家……

在梦里，我总是流眼泪。

做得最频繁的一个梦，是自己躲在医院的窗外，偷偷地看着病房里那个躺着一动也不动的人——他是那么孤独和无助，我又是那么胆怯……

他是我心中最大的一个秘密。

二

5岁的时候，我得到一个熊公仔，它站在地上，正好到我的胸部，所以，当我抱起它的时候，显得笨拙而吃力。

但我心里充满了欣喜。

熊公仔是姨妈家的表姐的，妈妈把我送来姨妈家的时候，家里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爸爸在外面找了女人，和妈妈吵着要离婚，我妈妈就是不答应，结果爸爸就打妈妈，还砸光了家里的很多东西。

那时，小小的我，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发抖。

在姨妈家里，我得到很好的照顾，比我才大2岁的表姐，很懂事地对待我。熊公仔是她最喜欢的玩具，是姨父的朋友从外地带来送给她的，她每天都大方地让我抱着熊公仔睡觉。

我想妈妈，想得很厉害，就天天抱着熊公仔流眼泪。

怀抱里毛绒绒的熊公仔，给我的感觉好温暖，也好塌实。

后来妈妈终于来接我回去上学前班，她显得更加憔悴和疲惫，我听见妈妈对姨妈和姨父说，她和我爸离婚了。

姨妈就说，离了就好，那样的男人，还要他做什么？

妈妈叹着气，看着我说：“一想到小念这么小就没了爸爸，我心里好难过！”

接着，我妈又对姨妈说了一通很激动的话，大意是说，我爸这人一点人性都没有，他跟那女人早就在外面生了个儿子；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离婚时，什么也不留给我，还说他没我这个女儿。

姨父突然打断妈妈说：“你别当孩子面说这些。”

我妈看看我，我正坐在椅子上摇着熊公仔哄它睡觉，我听见我妈说，她这么小，哪听得懂啊？

其实我什么都听懂了。

我心里充满了彷徨的感觉，所以，只有紧紧地抱着熊公仔，这样才让我有一点安全的感觉。

走的那天，我死死地抱着熊公仔不肯撒手，哭得惊天动地。我妈不耐烦地呵斥着我，叫我放手。

姨妈一家在旁边看着，我听见姨妈对表姐说：“把熊公仔送给小念妹妹吧，她好可怜，没有了爸爸，让熊公仔陪陪她，好不好？”

表姐哭着走过来，抱着我和熊公仔，哽咽地说：“妹妹，等放假的时候，别忘了带它来看我。”

我仍然很紧张，因为我妈变得更加生气，她更加大声地呵斥着我，然后竟然过来掰我的手指。

我的嘴巴已张到了极限，哭声也达到了极限，大脑又热又涨，像个大蒸笼，昏昏沉沉地失掉了知觉……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妈妈抱在腿上，身下一颠一颠的，旁边是大巴车的窗子，窗外的风景缓缓地向后移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被自己紧紧地搂在怀里的熊公仔，这才想起来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醒了？”妈妈低头看看我，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她的眼里只有疼爱，我这才放心。

我知道，熊公仔是我的了！

吃了妈妈塞给我的面包，又喝了白开水之后，我开始和妈妈说话，并且笑了起来，妈妈也笑了，她说我亲熊公仔的样子真可爱。

这是一趟快乐的旅程，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那时属于我们的快乐实在是很少很少。

我每天跟着做教师的妈妈去上学，放学后就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写作业，很少和别人说话。妈妈的同事们说，小念真是个安静的孩子。

可是她们在妈妈背后议论我，说我有点自闭症。

我时常在作业本上抬起头，出神地想着我的熊公仔，在心里和它唠叨着班里的同学和老师。想象中，熊公仔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我小床的枕头上，安静地听着我的述说。

有了熊公仔，我觉得一点也不孤单。

妈妈和我下班回到家，发现家中一片凌乱，妈妈站在那里，说：“糟了，家里进小偷了！”

我不假思索地冲进房间里，找我的熊公仔，我的小床上已不见了它的影子。我忍着眼泪，床上床下四处翻找，可是，它始终没有出现。

我抽泣着向妈妈走去，妈妈正在低头看桌上的一张字条。

“妈妈，我的熊公仔给小偷拿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我哭着。

“小念，你知道今天这小偷是谁吗？”妈妈突然问我。

我惊慌地看着她，她的脸色铁青着，似乎很生气，让我感觉到很害怕。

“妈妈——”

“是你爸爸！”妈妈咬着牙，愤愤地说。

“你爸爸，他就是小偷和强盗！对，你没有他这个爸爸，小念，你给我记住，你没有爸爸，你爸爸早就死了！”

妈妈说完，颓然地低下头，用手支撑着她的额头。眼泪，从她的指缝中间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

我吓得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此时我的大脑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意识——我的熊公仔不见了！我的熊公仔不见了！

晚上，我发烧了，意识模糊中，似乎觉得妈妈在摸着我的额头，然后给我喂药。早晨，我无力地醒过来，妈妈坐在床头，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妈妈，我的熊……”话没说完，我就泪流满面。

妈妈用温暖的手摸着我的额头，安慰我说：“小念乖，以后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我病好以后，妈妈并未兑现她的诺言，看着整天忙碌的妈妈，我无法开口提起买熊公仔的事情。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我的熊公仔，它坐在我的床头，瞪着眼睛看着我，听我唠唠叨叨地说话。有时，它还会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

可是，每次当我要去抱它的时候，它就突然消失了……

早晨醒来时，我的枕头往往是湿的。

三

暑假过去之后，我上了三年级。

妈妈很烦恼我，因为我的成绩不好，老师和我妈告状说我上课老是走神，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和自己说话。

“但是，让她发言的时候，她就像是个哑巴！平时和同学也不交流，一个人孤僻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听着妈妈给远方的姨妈打电话，妈妈的嗓门很大。

坐在那里，我看见了疼我的姨妈，还有懂事的表姐，还有……就是……熊公仔！我第一次看到熊公仔，它就靠在表姐的小床上，向我伸着毛绒绒的手……

忽然间，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妈听到我哭，连忙搁下了电话过来瞧我。“这是怎么了？你这丫头！”我妈皱着眉头，烦不胜烦地看着我。

我抹抹眼泪，默默站起身来，走进我自己的小房间，呆呆地对着我的小床出神。

“这丫头有毛病吧！”我妈跟在后面说我。

也许妈妈说得对，我是有毛病。今天放学的时候，我路过一家新开的文具店，看见柜台上站着一个很小的小布熊，虽然它只有我的巴掌那么大，可是，毕竟它是一只小熊，我喜欢的小熊！

我呆呆地看着那只小布熊，它也微笑地看着我。

“喜欢就买吧。”店主走过来，笑着对我说。

我看看他，没吱声。

“她是个哑巴！”

旁边有同班的男生在场，他们恶作剧地对店主说，说完，看着我嘻嘻哈哈地笑。我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鞋。

“12块钱。”

我听见店主说。

这个价格，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可企及的巨款，所以，我就转身走开了，没再敢回头看小熊一眼，虽然我很想。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在这家文具店的柜台前停留了下来。小熊还是乖乖地呆在那里等着我，我看着它，微微地笑起来。

“哟，这小哑巴笑起来可真好看哎。”

店主的老婆走了过来，我却被她的话吓得一溜烟跑了。稀里糊涂间，就一头撞到一辆车上了，当时，我不知是被撞的，还是受了惊吓，反正一下子又昏了过去。

我被好心的人送进了医院，但车主却跑掉了。为此我妈气极了，她当着医生的面，大声地骂我：“放学你不回家，到处乱跑什么？怎么没把你给撞死呢！”

我听到医生对我妈说，不要骂孩子，她本来就受了惊，刚才醒来前一直在讲胡话。我抬头看看医生，他是个大眼睛的叔叔，很年轻，看起来好亲切。

“叔叔，我的腿是不是断掉了？”我不由自主地开口问他。

我妈惊奇地看着我，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前，我从来不会主动去和别人说话的。

“没有没有！”叔叔在我的床前，弯着腰，微笑地看着我，“放心，你的手和腿都在，只是擦破点皮。”

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发。

“小妹妹，疼不疼？”

我伸出右手摸摸右边的面颊：“这里疼！”

叔叔笑了起来。

“不要紧，过几天你就可以活蹦乱跳地上学去了！”叔叔直起身子，用很自信的口吻说。

我也看着他笑了，由衷地说：“叔叔，你笑起来真好看！”

旁边的大人听了，全都笑起来，连我妈都笑了。

笑得最灿烂的，当然是他了！

笑着笑着，我忽然发觉床的尾部吊着一只白色的石膏腿，“唔，那是什么？”我惊慌地指着它问。

他们又重新大笑起来。

“傻丫头，这是你自己的腿！”我妈说。

我妈离开的间隙，叔叔过来看我，他问我小熊是怎么回事。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告诉我，在我被送到医院时，不停地说着有关小熊的昏话。

“是秘密吗？”叔叔问我。

我看着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因为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四

我在病房里住了6天，床上已躺着3只小熊。因为每隔一天，叔叔就像变戏法似的，背着手出现在我的病房里，然后把手伸出来，亮出一只小熊给我。

在我即将出院的前一天，叔叔怀里抱着一只和熊公仔一样高的小熊，嘴里叫着：“小念，快来看你的大宝贝！”

我惊喜地叫喊出了声来：“我的熊公仔！”

浅棕色毛绒绒的泰迪熊憨态可掬地看着我，我不由得向它伸出了小手。叔叔让泰迪熊和我并排躺在一起，并给我讲了个故事。

从故事里，我知道了，原来，泰迪的名字取自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小名。

罗斯福总统出去打猎，手下人把一只小熊绑在树上让总统射击，小熊可怜又可爱的样子，使得罗斯福对它产生了无限的喜爱和怜悯，于是他让手下人把小熊放了。

“好听吗？”叔叔问我。

“好听！”

我大力点头，不知为什么，我是那么喜欢这故事！我抱着小熊，亲着它。听了故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对它又多了一层特殊的感情。

妈妈来接我了，叔叔把我背到医院门口，然后把我放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车子越骑越远，叔叔向我招着手，大声地说：

“小念，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我使劲点头。

叔叔刚才悄悄地告诉了我一句话，他说：“小念，你要记住，你长大以后呀，会有很多很多的小熊，也会有很多很多的幸福！一定要记住！”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但我却牢牢地记住了。

时间一晃而过，几年过去了，我上了初中，和妈妈一直相依为命，过着我们清平而艰难的生活。

苦恼的日子里，我经常一个静静地坐着，想着叔叔说的话，他说，我会有很多的幸福。可是，连幸福的影子我始终都没有看到。

可是，他微笑的面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即使在梦里，我也常常会梦见他。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来到医院里，在一间病房的窗外，我看到了他，他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在给一个住院的农村小男孩听心音。他看起来似乎老了一些，脸上长了胡子，就连表情看起来都好象严肃了些。

我的心“嘭嘭”地跳起来。

他听完小男孩的心音，微微一笑，轻轻地拍着小男孩的脑袋，亲热地说：“没事！做完手术后，你就完全健康了！”

我看呆了——他的动作的表情，看起来是多么的熟悉啊！

“喂，你找谁？”旁边突然有人问。我吓了一跳，也不管是不是在问我，拔腿就跑了。

发誓再也不去医院了，可是，过了两个星期，我又忍不住去了一次。那次，我找遍了小儿科的病房，都没找到他的影子。

就在我沮丧地走出病房大楼时，却迎面看到他正向我走过来。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惊跳开去，突然，我发觉他的身边，走着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他们亲热地依偎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话，还一边笑着。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地经过我的身边，他似乎根本就没看到我。

从此我再也没去过医院了。

一天，妈妈突然向我提起他：“小念，你还记得林医生吗？就是你小时候腿受伤那次住院，送给你熊公仔的医生！”

“他怎么啦？”我一边做功课，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妈妈。那时我刚考上重点高中，令妈妈感到很欣慰。

“他得了血癌，听说就快要不行了！唉，可惜啊，他是个好人哪！”妈妈叹着气说。

“真的吗？”我茫然地看着眼前摊开一大片的课本。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一句话。

“这样的好人，这年头可真的不多了……”妈妈继续发着感慨。

而我只是茫然地看着物理练习册，眼前浮现出的，是他和漂亮的女友迎面走过来的情景——他是那么俊逸挺拔，和生机勃勃！

我抱着泰迪熊走进病房大楼时，很多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他躺在一间冷清的病房里，雪白的被单下面，覆盖着他的身体，他的眼睛禁闭，脸部像刀削一般地瘦。

我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细细打量着他。

这时走进来一个护士，我仔细一看，她并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来看林医生？可惜他已经昏迷了，恐怕再也不会醒了。”护士检查了一下输液瓶，平静地对我说。

“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不来陪他？”我问护士。这样问实在很冒昧，只是，我觉得不应该让他这么孤单。

“唉——”护士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把泰迪熊放在床尾他的脚边，对护士说：“让熊公仔陪伴他，可以吗？”

“恩！”护士看着我，眼睛微微地红了。

我转身要走的瞬间，护士忽然问我：“你是谁？”

“林医生以前的一个小病人。”我简洁地说。

“喂！”我快要走出门的瞬间，又被护士叫住了，她对我说，“我替林医生谢谢你！他——”护士犹豫了片刻，又说，“林医生是孤儿，他没有亲人。”

我没有再抬头，而是低头冲了出去。

在楼外强烈的阳光下面，我泪流满面。

林医生是个伟大的预言家，一年后，妈妈偶然遇到她小时候青梅竹马的男同学，他也离了婚，他说很多年来，心里一直有着妈妈的影子，他们顺利地结了婚，他成为我的爸爸，而我和妈妈，也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爸爸不仅事业有成，而且开朗、富有爱心，对我疼爱有加，如同亲生女儿，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有父爱的幸福和快乐。

爸爸给我买了半屋子的熊公仔。

正如林医生所说，我拥有了很多很多的小熊，还有很多很多的幸福！

只是，我却失去了他……

但我有时候也很迷惑，他到底是谁？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天使，来到人间只是为了给我们这些苦孩子幸福的希望，现在，天使又回到了天堂……

据说，天堂其实是黑暗的，而只有天使才是光明的，天堂是因为有了天使才有光。那么现在，他去了之后，天堂一定光明如昼。

这就是我一直想告诉佳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