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眼睛里的神采

50年后，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混沌的纱，仿佛一切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但那个在他眼中绽放的、述说爱情的眼神却在时光中愈加璀璨……

每到寒暑假，我一定会回他那住上一段时间。令人奇怪的是，他和她明明已经结为夫妻整整50年了，却总是吵吵闹闹，丝毫没有一种婚姻美满的感觉——他嫌她脑子笨，她也嫌他总是对自己不满。

每天早晨，她总是早早起来先做好饭，然后出门买菜，却总会发现他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一样换好了衣裳准备跟她一起出门。她说：“都84岁的人了，自己就在家好好地待着。”但他并不领情：“你这么笨，万一被人骗了，咋办？我当然得跟着。”却见她一脸强硬地把他给顶了回去，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眼神不住地闪烁，似乎还想找一些更有力的说辞来说服她，却最终没有找到，只好说：“哎，不去就不去吧，你自己小心点。”

她不在家的时间里，他的生活仿佛静止了。同样静止的还有他的双眼。那段时间里，他的眼睛就像通入了二氧化碳的石灰水一样浑浊。她回来时，总会远远地喊上一嗓子：“老头子，我回来了，快开门！”这时，他就会以他生平最快的速度坐直身子，眼睛里神采乍现。他完全不像一个84岁的老人，而像一个热恋中的小伙子，恨不得飞过去，然而他却只能慢悠悠地挪步去开门。

有时，他也能得偿所愿，和她一起出门。在路上，她总是不停地提醒他“这里有个坎”“那里有个坡”……当看见他步履蹒跚时，她总会上前去搀扶着他，口中念叨着：“老还小啊，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要小心照顾了。”当她说这句话时，他没有反驳，仿佛她说的就是真理，只要她一句话他就愿意走到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

一回到家，他就被安排在沙发上休息，而她就会在厨房忙个不停。这时，他就会和我们聊聊他和她年轻时的“辉煌往事”。他说：“当时我父亲可是地主啊，我知道我们这些人是要被打倒的，于是我就怕了，就逃跑了。”他离家后，就来到了和她相遇、相识、相爱的地方。“我当时算是个读书人吧，在附近也是最最好看、最有学识的人了。”虽然他看起来一副“她跟了我真是好福气”的神态，眼睛却不住地望向她的方向，流露出感谢、庆幸的神采来。因为他是一个外乡人，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谁能想象她选择嫁给他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呢？

去年冬天，我们让他去做白内障手术。他说：“我老了，这双眼睛也就是用来多看你们几眼，多看她几眼了。不过就算手术失败瞎了，我也还是看得见她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淡然和自信。但我无法想象如果他的眼睛再也无法述说他的爱，他的人生将会变成什么样。当我想到他看向她眼中一片空洞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幸而他的手术成功了，只是他和她的话越来越少了，而他眼睛的“话”却是越来越多。我知道那是爱的神采，纵然老眼昏花却依旧明亮。我突然想到，所谓的海誓山盟也好，沧海桑田也罢，又如何抵得过他望向自己爱人的眼神？毕竟，那一眼道尽一切爱情，化尽万千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