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请善待他

十一放假回家，车行至小门外。刚下车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过身便见他站在门前黄澄澄的玉米堆中，笑得宛若孩童。

低头专心与作业奋战之际，传来一阵门帘的窸窣声。熟悉的大皮鞋与地面摩擦的闷响。我仰头对他乖巧一笑，他脚步一顿，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根，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不住的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习惯性的又要去打开电视，但目光触及我执笔的身影，伸出去的手立马抽了回来，讪讪的坐在了沙发上。我只觉一阵好笑，手足无措的他竟像犯错的小学生。我指指电视笑眯眯地说：“你看吧，没关系的。”他听了连连摆手，一派正经的拒绝道：“不行不行，你要写作业，不能打扰你。”看他急忙拿过我随意扔在床上的英语书，故作认真地翻看，看几页又小声嘟哝着这是什么鬼画符的样子，我轻轻笑笑，仿佛窗外的阳光一股脑涌进了心房。

中午陪他买菜，一路上村里的邻里街坊看见我都热情地招呼着，幼时的记忆早已磨去了许多，但那些长辈关切的话语却跨越记忆的断层，真真实实刻印在心间。老大爷用枯瘦的手拍拍我的肩，眼底亮了亮，声音有激动也有感慨：“丫头，长大了，嗬这么高，都超过大爷我了，真好啊，真好……”“可不是嘛，以前抱你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大，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哟。”大妈们盯着我嘴里不住调笑着。我不好意思的立在一边，他眉毛挑了挑，瞥了众人一眼，嗔骂道：“当然得长大啊，不长不成怪物了嘛！”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骄傲。话音一落我忍俊不禁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快走。此时的他，竟多了些顽劣，生动的让人哭笑不得。

饭菜依旧丰盛，突然想起暑假里他顶着油光光的脑门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汗水在脸上淌出沟壑，他也只是把脖子上搭的毛巾胡乱一抹就继续冒着烫人的热气翻动着锅铲；满脸期待的问我们好不好吃，得到赞许就憨憨的笑着；看到我吃完饭连一粒米都不剩大掌就拍拍我的背说不错……他这辈子若不是工人，便应是厨师。午睡过后，他以前总会坐在桌边，拎出因使用多年内壁外壁都被白色沉淀附着的烟瓶，指尖一抖一抖往小勺里倒上一点白色的粉末，酒精灯上微热，就着烟瓶深深地吸上一口烟，闭上眼品品，在顽皮的往我坐的方向上大大吐出一口白烟，整个屋子立刻烟雾缭绕，他的身影在朦胧的烟雾中，似日渐衰老，他的表情定是满足的，历经岁月沧桑后的沉静。我仍会条件反射想要挥开那团模糊我视线的烟雾，尽管它的味道只是淡淡的，无半分呛人。然后听他用略沙的嗓子低低回响起笑声，戏谑般望向我，我也无奈的耸肩回望。没有人说话，我和他都静坐着，看窗子透进的阳光打在那团白烟中，白烟袅袅柔柔地挥舞着水袖般荡开，最后化为虚无。再望时，他以头枕枕边，闭目憩然。

记得之前坐在星辉遍地的院中，他哼着戏段，悠悠扬扬。我没说话，隐隐只听见远方的鸟语。忽然我就明白了他的寂寞。空旷的院中，如果独坐一人，也只有鸟鸣相伴。无酒无话，对影也只有一人。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想我们会来看看他，又那么盼望我们能多呆几天，不，也许一天就好，只是看着我们笑着就好。

我说：“爷爷，等我长大了，我来照顾你，你就负责享清福，种菜养花遛鸟。”

他说：“爷爷活不到那么大喽，等不了你了。”

我说：“不会的爷爷，您怎么能活不到八十岁呢，一定可以的。”

他笑着摇摇头，喃喃道：“不行啊，活不到了……”脸色平静，一脸释然。

我突然背过身去，掩住嘴，禁不住泪如雨下。子欲养而亲不待，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了。

所以我只乞求，时光请善待他吧，让他长命百岁，让他可以伴我，走过青春年少，见证我成熟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