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一条白裙子

（1）

她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里。父亲是一名小小的业务员，干了不知道多久，也没有升职。母亲瞧不起丈夫的没出息，于是在生下她以后，便抛下父女俩，离家而去。在她的记忆中，“妈妈”这个词的概念，就只有一些老旧的照片。

父亲还沉浸在拥有孩子的喜悦中，一时接受不了的妻子绝情，便把女儿取名为“百念”。百念，百般思念，也许不久，就能接回孩子妈妈了。

她虽然打一出生就对母亲不怎么了解，可心里，依旧是满满的爱。相册里的那个漂亮女子，她知道，那就是妈妈。女子的面颊苍白，却掩饰不住美丽，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裙子，嘴角甜甜地扬起，显得格外动人。

人们都说，这女儿，和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2）

上学了，老师问同学们都叫什么名字。轮到她，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腼腆羞涩，大大方方地说“我叫百念”。老师很高兴，于是，便选了她做班长。她对待工作兢兢业业，学习永远在班上名列前茅，没有人知道她只有爸爸。

她极力地伪装自己，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完美，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世。

母亲节那天，全校要举办合唱比赛。班上集体准备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要求所有同学到时都必须穿一双黑皮鞋，男生白衬衫，女生白连衣裙。班上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兴奋，也怪这个年龄的孩子们，总是喜欢上台显摆自己。大家都在议论着，只有她，安静地坐在角落，低着头不说话。

因为她知道，她没有白裙子。她的所有衣服全是表姐们破旧的，小了不能穿的，父亲工资低，哪来多余的钱去为她买一条新裙子？看来，只有不参加了。

回到家里，她默默地吃饭、洗碗、做作业，没有对父亲提起学校里的事。睡觉之前，父亲却主动问了：“听说你们班要参加合唱比赛？是不是要统一穿裙子？”“没有……”她撒了谎。要是说出了实情，父亲一定会想尽办法帮她弄到。

父亲长叹一声，说：“孩子。不用骗我了，我都向老师打听过了。”

“大不了我不去了，爸爸。反正合唱比赛，以后还有。”她赶忙摆手。

父亲突然不说话了，转身踩上椅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她心生疑惑，正想问，可父亲却从抽屉里拉出来一件衣服，递给她，喘着气说：“看看吧。”

她把折成几折的衣服打开，赫然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面上印着淡淡的水墨图案，裙摆、领口和袖口处有细细的蕾丝边，煞是好看。

她惊呆了，抬起头问父亲：“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你妈妈走之前，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以前我一直偷偷收着，没对你说过。刚好今天要用，就拿出来了。回屋里穿上试试吧。”

耐不住激动，她跑回房间，换好衣服又出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以后，笑着问父亲：“爸爸，怎么样？”

父亲看起来也很高兴，说：“是啊，穿在你身上真漂亮。当时你妈妈穿，还嫌它有点短，穿在你身上刚好合适呢！这样去学校，一定很好看。”

表演当天，大家站在合唱台上，伴随着音乐，深情地演绎着这一首歌。她也随着大家一起唱，但心思全在观众席上——她的父亲今天特意请了假，专门来看女儿的表演。但是，找了半天，却始终不见影子。唱到最后一句时，她无意中抬起头，发现父亲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眼眶红红的，不停地随着音乐节拍鼓掌。

那一刻，音乐声停止，掌声雷动。她潸然泪下。

谁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的爸爸，比谁的妈妈都好。

（3）

从小到大，她没有反驳过父亲的任何意思，按部就班地读书，最终进入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学。之所考到上海，也是听取了父亲的意见——上海是座大城市，听方便的，再说离家也近。高考时，她以超过录取分数线20分的成绩，上了第一志愿。因为天生语言能力好，所以报了文科。

她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没有和同学出去玩过，一次也没有。

工作了，一家世界500强企业招收了英语系的她作翻译兼部门主管。第一个月的薪水就上万。在公司里她还是埋头苦干，很快就以出色的业绩被老总提拔。

一年后，她执意把父亲接到了上海，与自己同住。

她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父亲搬进来后，她的心里踏实多了，一直被父亲照顾着，自己有能力了，也到了偿还的时候。

然而，就在她觉得生活无比美好时，平静忽然被打破。

（4）

那天临近下班，她正在审文件。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好生奇怪，除了单位里同事和一些亲戚，她几乎没告诉过别人自己的电话。

她接起了电话，里面传出了一个温和的女声：“百念吗？”

“是的。请问您……？”

“这样，我现在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半小时以后，你办公楼楼下的咖啡馆见，好吗？离门口最近的、靠窗的那桌。”对方说完便挂了电话。

虽然有些警惕，但她想，这女人听起来也不像是有恶意，去见见也没怎么。于是她给父亲发了短信，说自己要加班，便草草收拾了东西下楼了。

咖啡馆里坐满了年轻人，她环顾四周，发现电话里约定的那个位置上，果真有个女子。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是您约我来的吗？”

“你就是百念？”女子说着，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快坐。”

她拉开椅子，询问道：“请问您是……”感觉这女子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我是……”女子顿了顿，没有再说话。

她突然想起来了，那么清楚，那么透彻。于是她微微抬起头，笑了笑，平静地说：“你好，妈妈。”

女子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多年，女儿竟然还记得自己。于是女子简单对她说明了情况，母亲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和父亲离婚，前两天见了丈夫，才正式办理了手续。她还告诉女儿，希望女儿能到国外，管理公司，继承自己的事业。

“那让我考虑考虑吧。”她有些含糊地回答了。

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留了联系电话给她。

（5）

回到家里，她如往常一样喊着“爸，饭好了没有？”，一回头，却愣住了。

一个和母亲差不多大年纪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父亲在一旁，十分殷勤的样子，削着梨，一面嘘寒问暖。看见她，赶忙说：“来见见你小杨阿姨。”语气里满带着欢喜。她勉强笑笑，对女人说了一声“阿姨好”，便回房去了。父亲来敲门，问要不要吃饭，她沉默了一会儿，拒绝了。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父亲的要求。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前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带女人回家。这套房子，是她买给自己和父亲的，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父亲真的是年老寂寞了，想找个新伴侣，她不会反对，可竟然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随便把人带进家门。她接受不了。

在床上躺了很久，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那“小杨阿姨”应该走了。

她取出手机，拨了那个号码。

两声以后，电话通了。

“妈，我想好了，关于你今天的提议，我答应。”

半个月以后，她站在虹桥机场外和父亲告别。前些日子辞掉了工作，在家收拾行李，今天要跟随母亲飞往巴黎。父亲起初听到以后惊愕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慢慢不再说什么。至于那小杨阿姨，也没有再来。父亲像从前一样，为她烧饭，偶尔做点家务，其它时间就是沉默。

她已经计划好了。到法国后就开始工作，每个月寄两三万到家里。她知道父亲节俭，花不了这么多钱，但有了那个女人，这些钱还不见得够呢。每年回家来一趟，不多不少，也好让父亲和自己都能过得好。

她嘱咐父亲：晚上睡觉一定要关窗、空调不能开太凉、菜放久了就扔掉……父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嗯嗯啊啊”应着——或许心思在别人身上呢。她望望航班时刻表，时间也不多了，便和父亲最后告了别，跑进机场内。

很快便登上了飞机。

坐在航空椅上，她沉默地看着窗外渐渐缩小的城市，心中有万般无奈。父亲的爱，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了。那么，就让别人代替她享受吧。

（6）

在国外的工作相当顺利，母亲时常给她帮助，没多久她学会了法语，打点着工作。偶尔也会想起远在中国的父亲，也没那么难过了。偶尔给父亲写封信，没有提及更多的内容，譬如小杨阿姨，只是写一点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她想，没有了儿女的存在，父亲的感情生活是更幸福的。

她自己也在一点一滴地发生改变。经常出入各种的餐馆、酒吧，认识了许多人，也慢慢变得随和。认识了一个叫Richard的男人，是香港来的，身份地位不比她低。很快，两人的感情好了起来，经常聊一些自己的事。

她告诉Richard，父亲实在是令她失望。她不能容忍。

Richard却笑了：“Lelio，我看你的父亲并没有什么错，一个男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你是她的女儿，但你不能代替伴侣，多体谅你爸爸。”

对于这样的说法，她也不置可否。

只是为时已晚，她已经身在异乡。

（7）

她知道父亲得了癌症的那一天，刚好是她与Richard蜜月的最后一天。

在法国已经快三年了，她总共回家看过父亲5次。可总是待不了多久，便又登上返航的飞机。每次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家，东西也很简单，没有女人的用品。她有些伤感，父亲为了不让她看见，故意把“小杨阿姨”藏起来了？

如今，父亲却身患绝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不顾新婚丈夫，心急火燎地买了回家的机票，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医院内无比沉寂，她匆匆地跑到病房外，推门走了进去。一抬眼，心便如刀绞般疼痛。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安安静静睡着。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香甜。她真的觉得父亲老了，可是，既然晚年已有人相伴，为什么还会到这种地步？

“百念，回来了。”她惊讶地抬头，发现自己进来时只顾看父亲，甚至没有注意到病床旁坐着的小姨。

“，我爸爸现在情况还好吗？”她满脑子全是父亲，急忙问。

小姨回答：“这样吧，咱们暂时到外边说。”

她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坐下，低声对小姨说：“不论情况怎么样，都请您如实告诉我。我可以接受。”

“还没有告诉你爸爸，”小姨抹着眼泪，“他已经不行了。胃癌晚期，估计挺不过这个礼拜。幸好你回来了，他正在睡午觉呢。等醒了，好好陪陪他吧。你这孩子当初那么绝情就走了，你不知道你爸多伤心！”

“不是有小杨阿姨么？那天她还来我们家了。”她问。

“小杨阿姨？哟，看来是你想错了。她神经稍微有点问题，就住你楼上。她儿子和你差不多大，那天也是工作忙，怕你小杨阿姨自己在家出事，就把她送到你们家，想请你爸爸照顾她。你这孩子真是的，也不打听清楚就跑掉。”小姨责怪道。

原来，小杨阿姨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父亲的老年伴侣。

原来，只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患。

而那天晚上父亲来敲过两次门，她也赌气似的不开，隔天便开始准备去巴黎的行装。让父亲沉浸在担忧和思念整整三年，原来都是因为一个“误会”。

难道，这胃癌，也是“误会”引起的？

父亲醒了，见她，竟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回来啦？”

她点头。太久没有仔细看看父亲了，额头上越来越多的皱纹，以及渐渐开始往下掉的白发，都让她的心很沉很沉。她陪父亲聊了很久很久，没有提到病情，只是慢慢地讲着在法国的事。艾菲尔铁塔，圣母院，小时候只有父亲指着书上的图片对她叙述，现在反倒成她为他描绘那里的一点一滴。话题转移到家庭，她说丈夫待自己很好，过些时间就要到香港去看望公婆。父亲说那就好，如果他以后欺负你，就告诉爸爸，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她乖乖应着“好”，神色如同小时候那听话的女孩。

（8）

半个月后，父亲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医生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她一个人默默守在父亲身旁，还在为他讲着故事，就像很久以前，她晚上睡不着觉，父亲坐在她床边读着童话书，为她讲着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故事。

“爸爸，你知道吗，法国公园里的老太太，她们都胖乎乎的。”

“我以后才不变成她们那样呢。我得保持身材。”

“爸爸，妈妈说，她已经会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猪蹄。一定给你空运来。”

……

爸爸临走的时候，她依旧是温柔而平静。父亲的嘴角向上翘着，他握着她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参加学校的合唱比赛，穿的那条白裙子。”“记得，当然记得。”她连声说。“你穿上它，真的很像你妈妈。那条裙子你妈妈只穿过两次。但是那个时候，你实在太像她。”

“我知道，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她眯起眼睛笑了。

父亲也笑了：“如果……能有机会……你一定要再穿给我看……一次……”

突然气息就断了。声音顿时降了下去。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9）

爸爸，面对着你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哭。

爸爸，我不是不难过，我是不想让你因为我难过而难过。

爸爸，你知道吗？握着你的手，就是闭着眼睛我也会很放心。

爸爸，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心。

爸爸，我会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原地永远等着你。

爸爸，不只是一条白裙子，还有我的爱，永远等着你。

永远永远，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