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我是农村的娃子，出生在平原上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这里没有名山大川的巍峨耸峻，也没有小桥流水的诗情画意，但这里是孕育我生命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根。

儿时，家里穷，我们一家四口又是外房投宿于此地，慢慢生根发芽，很受当地一些大户人家的欺辱。毕竟是寄人篱下，为了我们兄弟，父母都是敢怒不敢言。在我的记忆里，父母很勤劳，有着中华典型的劳动农民形象。哥哥也很懂事，每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大半给我留着，和同龄人相比，哥哥有着普通的外表和过于成熟的心志。只有我总是惹大人生气，找哥哥无事生非。

关于母亲，最难忘的是她的笑容。可是我总觉得，在那一抹笑容背后，还有一丝淡淡的青愁，笑得总是那么勉强。我不明白，母亲到底是为了家境的辛酸，还是因为我们两个日渐长大的孩子多添了几分愁。

我眼中的父亲并不是很高大，听村里的长辈们说，父亲以前念书时学习顶好，因为家里穷，最终没能把书念下去，结果和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在家种地、娶妻、生子。

父亲有个怪癖，吃饭时喜欢蹲在饭桌旁，我当时不懂事理，就经常给父亲搬来小板凳，父亲就会赶紧接过来，垫在屁股下面。我能发现，每当这时，父亲的动作明显有一丝慌乱，可是过了后，父亲还是这般蹲着吃饭。这件事在我年幼的心灵里烙下了一个不解的问号。也许，父亲他健忘吧！

长大后，不经意间向母亲提起这事儿，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说：“儿啊，你是不知道，以前你爹家里穷，你爷爷又嫌你爹的饭量大，吃饭时总是把你爹狠狠地骂上一顿，你爹啊，就吓得不敢吃饭，你奶奶瞧着心疼，就让他端着碗到外头的炕边上蹲着吃。这时间一长呀，你爹也就习惯了蹲着吃饭，他总是说，坐着吃怎么都不是个劲儿，蹲着，心里踏实！”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再也不能讲下去，而我突然觉得鼻子里有一股酸楚的东西塞在里面，憋的我喘不上气来。真的想像母亲一样流下几滴眼泪，可是，终究没有哭出来。

那时候村里普遍穷的要命，很多人倾尽自己的一生献给黄土，却也从未过上一天幸福安宁的日子。小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忧愁和那些烦心的事儿，整天唱着：“幸福在哪里啊，幸福在哪里……”好像幸福就在那悦耳的歌谣里一样，那么清晰可见，又像门前的苹果树一样，那么触手可及。老人们望着养育自己一生的土地，说平平安安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是啊，幸福在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者说我知道也无法谈及。很多文人作家曾在自己的得意之作中透露，向往那种远离城市、清贫淡雅的乡村生活。可是，要我承认那种乡村的生活就是我们一生的追求，始终是不情愿的。

村里的男人兜里虽然没几个钱儿，却大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那就是嘴里总叼着一支烟。上了年纪的人喜欢那种老式的烟斗，而中年人则大多喜欢抽自己卷制的旱烟。

父亲也有这种嗜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记忆中，一直有那么一只旱烟伴随在父亲的左右。

父亲不善饮酒，也不会玩牌，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叼着一只旱烟。下地干活时点上一支烟；吃饭前点上一支烟；睡觉前点上一支烟；高兴时点上一支烟；烦心时点上一支烟……烟，对于父亲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像吃饭睡觉一样不可缺少。父亲说啊，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而烟，一天不抽就憋得慌。

我喜欢偎依在父亲的身旁，观察父亲抽烟的全部过程。在我眼中，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像一道古老而又复杂的祭礼。

父亲蹲在门槛前，把我搂在怀里，从怀中掏出母亲为他缝制的烟袋，白色中泛着泥土的黄色。父亲撕下一张卷烟的白纸，狠狠地捏上一撮烟叶，洒在刚准备好的卷烟纸上，用食指和拇指抖起纸的两边，换过左手，四指一边轻弹一边用拇指轻轻地辗平，在阳光下，就像一张银白色的大地铺满了黄灿灿的金子。然后，唾一下发黄的手指，把刚抖起的卷烟纸的一端搓在一起。最后，让留有缝隙的接口处，轻轻滑过伸出的舌尖，一支精美的白色旱烟就这样诞生了。

点上一支烟，放在嘴角的右侧，使劲焖上一口，头略向后仰。然后，那些淡灰色的烟就从父亲的嘴里鼻子里一股脑儿全都出来了。我想，父亲吸进去的是雾，吐出来的是云，将来会有在天边升起一道七彩之虹的时候。顿时，一片烟草特有的香味儿在父亲周围蔓延。我使劲扑捉着溢出的香烟的味道，像土地一样朴实，像花儿一样香醇，整个身子就像酥了一般，我知道，这时候，我是幸福的。

有一次，我问父亲：“抽烟的感觉好吗？”父亲显然一愣，可能是想不出我为什么年纪轻轻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随即就恢复了本色，逐渐陷入了沉思，梦呓般似的说：“你爹这么多年也没品出个啥感觉。有时候，我觉得它就像我的一个老伙计，那样清晰可见，有时候它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让我久久不敢醒来。但我知道，抽烟的时候，可以让我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我这一辈子啊，也就甭想甩掉它喽！”我真的很难相信，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竟能说出这样让人沉思的话。也许，这句话不是这一朝一夕说出来的，是在几十年的岁月沧桑中锤炼出来的吧！

后来，我才明白，在父亲眼中，烟就是他的第二个生命，是他梦想中的另一个世界，虽然那么朦胧，虚幻。却又有足够美丽而致命的诱惑，飘飘欲仙，恍若幻境。抽烟时，父亲的脸上总会荡漾一抹淡淡的微笑，像雨后天边七彩的虹，虽然不易觉察，稍纵即逝，仍逃不出儿子明亮而犀利的眼睛。我知道，至少，这时的父亲，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烦恼，忘记了一切……至少，这时的父亲，是幸福的。

时间是条安静流淌的河，流动是她生命的生机，漂泊是她一生不变的追求，不管是艰难险阻还是一路畅通，你都得过。现在的我早已告别了那个天真无邪，懵懵无知的少年，尽管当年的我们有点无知，有点稚嫩，还有一点“小傻”，但是更多的仍是诸多美好的回忆。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

是啊！我已经长大。长大了，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长大后，我忘记了听妈妈的话；长大后，我冷落了童年的歌谣；长大后，我懂得了什么是强颜欢笑；长大后，我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和孤独…可我唯一没有遗弃的，是香烟的味道。

关山难越，诸君尽踏阳关道，谁来悲悯失路之人。仰望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谁人知？

当我一个人走在异乡，当我感到内心的孤独与空虚，当我再一次感情簸箕，当我感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会为自己点上一支香烟，眯上眼睛，先在鼻子上嗅一嗅，然后使劲的焖上一口，让灰白色的烟雾在我嘴里凝聚，凝结成一个脆弱的烟圈，缓缓升起，飘向半空中，眼睁睁的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我知道，我抽的是烟，吸走得却是我的灵魂啊！但是，这时候，我忘记了痛苦，忘记了世俗的束缚，忘记了现实强加给我的责任和压力。至少，这时候，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