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1995 夏至.香樟.未知地_3000字1200字以上

Chapter.1 1995 夏至.香樟.未知地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二

香樟与香樟的故事,什么样?在一抬头一低头的罅隙里有人低声说了话。

于是一切就变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温度手心有了潮湿。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开的夏天,阳光有了最繁盛的拔节。

她从他身边匆忙地跑过,于是浮草开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后安静地等候,于是落日关上了沉重的门;

他和他在四季里变得越来越沉默,过去的黄昏以及未曾来临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里走得越来越缓慢,拉过的双手牵了没有拉过的双手。

有些旋律其实从来没被歌唱过,有些火把从来没被点燃过。

可是世界有了声响有了光。

于是时间变得沉重而渺小,暴风雪轻易破了薄薄的门。

那个城市从来不曾衰老,它站在回忆里面站成了学校黄昏时无人留下的寂寞与孤独。

香樟首尾相连地覆盖了城市所有的苍穹。

阴影里有迟来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听到了么?

啊啊啊,谁在唱歌,我听到了。

有些地方你可能从来没有去过,但是当你真实地走在上面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在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年龄的一个时间长度之前来过,你到过,你真实地居住过,每个地方、每个角落你都抚摸过。

有位作家说,这是因为空气中浮动着曾生活在这里的人死去后留下的脑电波,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频率,而这些频率相同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依然有着很小的概率,让活着的人,可以接收到这些飘浮在空中的电波,这些电波,就是“记忆”。

而你恰好能接收到的那一个频率的脑电波,留下那一组脑电波的人,就是我们曾称呼过的,前世。

浅川对于立夏就是这样的存在,真实而又略显荒诞地出现在她面前。

风声席卷。魂飞魄散。

早上很早就醒来了,因为要明天才开学典礼,所以今天并没有事情。而且昨天已把该搬到学校去的东西都搬过去了,学费也交掉了,总之就是学校故意空了一天给学生们,以便他们可以伤春悲秋地好好对自己的初中作一下充满沉痛感情的祭奠,又或者没心没肺地约上三五个人出去K歌跳舞打牌喝酒,把一切过去和未来埋葬在大家无敌的青春里面。

立夏这样想着。

学校应该是这样想的。就算学校不是这样想的学生们也肯定是这样想的。于是这一天就变得格外有意义并且光彩夺目。

可是自己终究是个无趣的人,既没有享受精神的欢乐也没去放纵下肉体。

立夏就是来回地在浅川走走停停,看那些高大的香樟怎样一棵又一棵地覆盖了城市隐藏了光阴虚度了晨昏。

不过感觉真的很奇怪,立夏感觉自己很多年前肯定在这里的学校跑过好几圈,在这里的街边等过车,在这里的杂货店里买过一瓶水,在这里的树下乘过凉,在这里的广场上放飞过一个又一个风筝。

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了,于是立夏饭没吃完就开始和妈妈聊电话。聊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一两声咳嗽,恍然醒悟自己是在别人家里,于是匆忙挂了电话,跑回桌子面前三五口随便吃了点饭然后把桌子收拾了。

不过还好明天去学校,否则在亲戚家里待下去立夏觉得自己要变得神质了。

她想,人终究是喜欢待在自己所熟悉的环境里的,一旦环境改变,即使周围依然水草肥美落英缤纷,可是总会有野兽的直觉在瞬间苏醒,然后开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1995年夏天。高中开学第一天。

其实立夏到浅川才三天,可是感觉像是对这个城市格外的熟悉。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从小在自己的梦中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颜色,带了懵懂的冲撞在眼睛里洋溢着模糊的柔光。

立夏觉得浅川没有夏至,无论太阳升到怎样的高度,散射出多么炽热的白光,这个城市永远有一半温柔地躲藏在香樟墨绿色的阴影下面,隔绝了尘世,闭着眼睛安然呼吸。

人行道。楼梯间。屋顶天台。通往各处的天桥。围墙环绕着的操场。

总有一半是沉浸在香樟的墨绿色阴影里,带着湿漉漉的盛夏气味。

香樟从公车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地退过去。

立夏昨天住在一个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亲戚家里,前天已把生活用品搬到学校去了。这是立夏有生以来第一次住校,在初中毕业之前立夏一直都是走读生。向往着住校的生活,而且立夏也不愿意住在陌生人家里。来的时候妈妈问她是愿意住在学校还是亲戚家里,立夏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住校。

太阳斜斜地照进窗户,眼皮上的热度陡然增加。

——应该是走出香樟了。

立夏闭起眼睛想。脑海中是妈妈的脸。立夏觉得以前自己似乎没有这么恋家,可是一旦离开,全身所有地方都像约好了一样一起悸动起来。肌肉血管神全部细小而微弱地跳动着。

七七也从室县考到浅川来了,七七从小和立夏一起长大,念同一个小学念同一个初中,毕业顺利地考进同一个高中。七七的父母从室县过来亲自送七七去上学,她的父母开着小轿车来的,七七问立夏要不要一起去学校,立夏说不用了。立夏想自己终究不是娇贵的人,开着轿车去学校这种事情对于自己来讲就像是坐着火箭去了趟火星。

红绿灯。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多了个人。单脚撑地斜斜地跨在山地车上。头发盖住了一部分眼睛。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白线从胸口绕下,越过皮带消失在斜挎着的单肩书包里。他就那么安静地停在马路边上,像是隔了另外一个时空。那个时空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事物全部静止不动。只有他抬头低头成为微弱变化的风景。

他安静地趴在自行车的把手上。白色的T恤微微染上香樟的绿色树影。他的头慢慢地转过来了一点儿,眉目冲进立夏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她到浅川来所看到的最好看的一个男孩子,带着他人没有的干净,就像所有电影中的柔光镜头,男主角总是一身的白色微光,无论在拥挤的街道上走多少个小时灰尘都无法染到身上。

然而立夏还是微微皱了眉头。因为他漂亮的山地车和他衣服背后若隐若现的CK的典LOGO。立夏终究是不喜欢这样富有人家的男孩子,只是他那张干净的脸让人讨厌不起来。而这个时候他朝立夏的方向转了过来,立夏看到了他的眼睛,带着苍茫的雾气,像是清晨笼罩了寒雾的湖。

立夏觉得他只是转到了车子前进的方向,什么都没在意什么都没看。

一双没焦点的眼睛。

像是大雾。

然后绿灯。车子缓慢地前进。明与暗反复交替,不断地进入树荫再不断地走出。

立夏依然闭着眼睛,眼前一晃一晃地出现刚刚那个男孩子的脸。

每个学校的开学典礼都是无聊的,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这是立夏坐在挤满人的操场上的时候想到的。所有的学生挤在升旗台前面的那一块空地上。主席台上学生会的那些学长学姐们忙着摆放桌椅,铺好桌布,再放上鲜花。

千篇一律的程序,和小学、初中时的开学典礼一模一样。“还真是没有创意呢。”

好在这个学校的香樟比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繁盛,几乎找不到整片整片的阳光。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罅隙,阳光穿透下来,形成一束一束的光线。立夏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座茂密的林里,周围上千个学生的吵闹声也突然退到遥远的地平线之外,光束里悬浮着安静的尘埃。

她想起自己初中时那个红土的操场,白色烈日下那些男孩子挥洒的汗水还有操场边拿着矿泉水安静站着的女生。操场上传来蝉聒噪的鸣叫,让整个夏天变得更加的炎热和躁动。立夏整个初中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七七说立夏真是个乖乖女。立夏也没有否认,只是内心知道自己没有喜欢的男生并不是自己不想去喜欢,而是没人值得去喜欢。立夏心里有一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这个人的面容立夏从来没有见过,可是每个晚上立夏在窗户前看书写字的时候草稿纸上总是不意间就写了他的名字。那个名字像种不安分但却默不做声的神谕,黑暗中闪着模糊的光。

校长在主席台上讲得越发得意且文绉绉起来,从打扫楼梯一直讲到了中国第一颗子弹爆炸,这让立夏有点儿受不了。

“又不是当初扫楼梯的人把第一颗子弹给搞爆炸了,有必要联系在一起讲吗?”

于是她决定不再听他所讲述的事情,而且也的确没什么值得听的。这些东西从念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个老师都曾反复地讲过,无非是不准干什么和必须干什么,而且奇怪的是从小学到高中,九年过去了,这些不准干的内容和必须干的内容从来没有变化过。立夏想到这里就有点儿想笑出声来。

于是立夏开始看那些香樟树。尽管这也是一件看上去很无聊的事情。

影子和影子的交替让时间变得迅速。可是感觉却出了错,像是缓慢的河水漫过了脚背,冰凉的感觉。有钢琴声在遥远的背景里缓慢地弹奏。滴答滴答的节拍慢了下来。

昏昏欲睡。

立夏一回头就看到了早上来学校时看到的那个男孩子,在很后面。他的脸从他前面两个女生的头中间透出来,却比两个女生长得还要精致。立夏想真是见鬼了。恍惚听到他在和旁边的男孩子说话。因为太远听不清楚。所以也无从知道这样的男生讲话到底是什么声音。只是模糊地听到旁边的人叫他什么“笑死”来着。

笑死?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立夏想不出来,“真是要笑死了。”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看树。

午休的时候立夏没有去食堂吃饭,她拿了从亲戚家里带来的便当,坐在树下面一边吃一边着一本名不见传的美术杂志。立夏之所以每期都会买这本杂志是因为这上面的一个叫做祭司的画?家。立夏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在这本杂志上看到了祭司的一幅叫做《失火的夏天》的画?之后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画?家。尽管立夏从来不知道祭司的性别、名字、长相,是哪儿的人,可是立夏想他应该是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好看的眉眼和不爱招摇的性格,爱穿牛仔裤和白衬衫,只喜欢喝可乐不喜欢喝水。这些都是女孩子固执的幻想,却被立夏当做现实一样来感受着。

祭司的那幅画?里夏天完全烧起来,映红所有的天空。有一些芦在红色里描出亮眼的边,那些飘摇的芦花起伏在画?面之上。天空有着唯一的一只鸟,斜斜地穿破厚厚的云,翅膀覆盖了所有未曾寻到机会讲述的事件。时间在画?布上缓慢地流动。

从那以后立夏在那本杂志的每一期上都会看到祭司的画?。像是一种安慰或者说是沟通,那一张一张洋溢了各种色泽的画?成为立夏生命里成长的点缀。缓慢地,缓慢地,嵌在了立夏单薄的青春里。

她开始对祭司莫名其妙地迷恋起来,在每个夜晚反复猜度。他抚摸画?纸时,什么样;他低头削铅笔时,什么样;他在画?板上把一种颜色调成另一种颜色时,他眉毛向上的角度,什么样;他把画?卷进画?筒,嘴唇干燥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嘴唇时,什么样;他白天,什么样;夜晚入睡,什么样。

这似乎成为一种习惯,一直到立夏初中毕业。而对祭司的喜欢已成为信仰的一部分,立夏是明白的。祭司的画?里总是有种类似葬送青春的感觉,立夏很多时候都会觉得他是个穿着黑色而厚重的牧师长袍的人,站在昏黄的道路旁,沉甸甸地目送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归途的送葬,有鸟群从天空中轰然飞过。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夏天的中午总是慵懒,热度、光度、味道,一起弥漫开来,覆到眼皮上就变得沉重,像是热乎乎的沉重的黏质。

呼吸慢了起来,然后就睡过去。

很多个中午立夏就是这么突然失去了知觉般地昏睡过去。

等到立夏醒来看手表,她叫了声“杀了我吧”,然后狼狈地收拾起东西往教室跑。

立夏总是后悔自己这样子鲁莽的性格,好像七七就从来不会。手上拿着画?册、便当盒、书包,还有因为天气太热而脱下来的校服外套,让立夏看起来格外的狼狈。在三楼的转角,立夏突然觉得前面有人影,但停下已是不可能,结果结实地撞上去了。

柔软的T恤微微有点儿凉,再往前就触到了有温度的肌肤。立夏的脸撞上脊背,感觉到两侧突起的肩胛骨。棉质的味道混合了香水和汗水,却像青草一样毫不浓烈。慌乱中手里的东西哐啷全部掉下来,稳不住身子下意识就抱了下那个人的腰,等摸到对方结实的小腹吓得马上缩回了手,可是温度却在手上烧起来,一缩回来重心不稳,于是重重地摔下去。

其实就一两秒钟的事情,可是立夏竟然记得了每一个细枝末节。立夏跌坐在地上,抬起头眼前就出现了黑色的眉毛,眼睛,鼻梁

上午在公车窗外看到过的那张脸。

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除了微微地皱了下眉头。立夏看到自己便当盒上的油腻染上了他T恤的下摆,然后眼睛再抬高一点儿就看到了CK的LOGO图案,立夏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说了句“再杀我一次吧”。

立夏匆忙站起来,一句“非常对不起”在嘴边变成了吞吞吐吐的“我我”最后声音低下去寻不见踪影,只有心跳清晰得像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那张脸还是没有表情,倒是旁边的那个人发出了声音。立夏才发现楼道里站着的是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到一张更加精致的脸和同样是CK的T恤,立夏觉得缺氧得厉害。那个人笑眯眯地说了声“啊”就没了下文。脸上的笑容似乎在等待看一场精彩的歌剧。立夏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儿讨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比上午公车外看到的那个人高半个头,眼睛大一些,长得也好看一些,其实说不上好看,两个人站在人群里都应该是非常抢眼的。上午开校会的时候坐在“没表情”旁边聊天的人应该就是他吧。

衣服被弄脏的那个人转过身去,对身边的人说了句“走吧”。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立夏有点儿吃惊,并且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失望来。其实立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发生些什么,只是这样的平未免让人觉得泄气。至少也应该争论一句或者接受下自己的道歉吧,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啊。我虽然没有CK的T恤来赔给你,但洗衣粉总归是有的吧。

夹杂着生气的情绪,立夏在他们背后说了句响亮的“对不起”,鼓足的勇气让声音在楼道里来回扩音,连立夏自己也吓了一跳。“没表情”的背影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他的背影像他的表情一样不动声色。倒是旁边的人转过头来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一副更加幸灾乐祸的样子。

立夏匆忙地跑过他们朝教室冲过去。立夏想自己现在一定是傻得不得了了。

两点三十三分。迟到三分钟。立夏站在教室门口着气。老师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第一天第一节课就迟到,这玩笑未免开得大了点儿。

老师说了立夏几句,尽管语气不是很重,可是在所有第一次见面的同学面前还是显得尴尬。

立夏站了一分钟终于等到了老师的那句“你进来吧下次注意”,然后匆忙地跑进教室,瞄了一眼黑板上按学号写好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桌子里去,刚两口气,一抬头就看到窗户外面刚才那两个男生走过。三秒钟后他们出现在教室门口。让立夏觉得委屈的是老师居然没有说任何话反而对他们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然后他们就笔直地走了进来。

立夏有点儿生气,比自己迟到更久的人竟然不挨批评。这是什么道理?

立夏看到教室里唯一剩下的两个空的座位在自己背后,心里更加不舒服。像是有条虫子故意爬了进去,但却找不到方法可以弄出来摁死它。

“他们就是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那两个?”

“应该是吧。听说他们两个直升后整个初三下半学期都没上课哎。”

“好像是作为艺术生而直升的吧,但文化课考试分数好像比所有非艺术生的还要高哎。”

“天哪,真了不起啊。”

“是啊,而且长得也很好看。”

“受不了你啊,没希望了你,听说有一个已有女朋友了哦。”

“那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么,嘻嘻。”

“哈哈。”

“哈你个鬼。”

那些唧唧喳喳的议论弥漫在空气里,随着电风扇带起的风在教室里转来转去,立夏觉得身边的同学很三八,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看。

正好公车外面的那个人抬起了头,一瞬间清晰的眉眼冲进立夏的视线。可是他眼睛里像是起了大雾,没有焦距一样地散开来,不知道是在看黑板还是在看自己。这让立夏马上转了过去。背过身后听到旁边那个人笑了笑,说:“啊啊,是刚刚那个冒失鬼呢。”另外一个人却依然没反应。

冒失鬼?!

立夏觉得背后像是粘了层浓稠的汗,洗也洗不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恨不得卸下一只手然后拿到背后去抓。

电扇还是转个不停,吱呀作响着把夏天得越来越长。

空气里浮动着黏稠的夏日香气。

窗外是染绿了一整个夏天的香樟。

住校的第一个晚上。立夏有点儿睡不着。可是因为同一个寝室的女孩子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只能闷在床上,头顶的风扇送来微弱的风,狭小的寝室空间里非常闷热。刚洗好澡现在又是一身细密的汗。

枕头边上放着几封以前同学写来的信。来浅川的时候因为舍不得,带了很多很多以前同学写的信,现在想想,在一个学校彼此竟然也可以写那么多,甚至还贴上邮票去邮局兜一圈,也许是年轻的冲动和固执吧,但也单纯,多少让人觉得微微的青涩。

告别亲戚家来学校前,觉得不会再看那些信了,于是晚上把那些信清理出来,相同的人放在一起,放了四五堆。然后搬出去问亲戚借了个铁桶来烧掉。那些火光映在立夏脸上的时候她觉得一瞬间有那么一点点感性了,以前的日子统统跑出来,在信里写了下个星期一起出去买衣服,写了你最近都不怎么答理我整天和某某在一起,我要生气了

后来信很快就烧完了,立夏也转身回到屋子里面。烟熏火燎的的确让人受不了,而且又是大热天怪难受的,满身都是汗,眼睛也被烟熏出了泪水。终于可以假惺惺地说自己为自己的青春感伤了一回。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改掉表里不一的虚伪作风呢?没理由地想起社会改造重新做人等一系列的词语。立夏心里也多少有些无力感。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着。来覆去感觉那些信烧成的灰烬又重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覆盖在身上。感觉像是被一点一点活埋一样不过气来。

窗户外面好像有只猫一直在叫,声音婉转像是过严格的声乐训练。大热天的不好好睡觉,把夏天搞得跟春天一样生机勃勃的简直受不了。立夏了个身,想起好像有个同学说过他家里的猫不分四季叫春,一年从头叫到尾。

想起下午放学后刚刚买的杂志。这一次祭司的画?叫《没有神的过往》。里面是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孩子站在大雨里,汹涌的大街上车来车往全部看不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清晰得毫发毕现。那些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望着雨中的男孩子睁圆了眼睛,而那个男孩子面无表情。画?的下面是一句话:“他面无表情地穿越了四季”

而这时,睡意汹涌地袭来。

像是突然的潮水,淹没了每一根清醒的神末梢。

立夏每天抱着一沓试卷穿行过那些烈日照耀下的香樟时总是会想,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在想了很多次之后末尾的问号就变成了句号。

每天早上都会看见那两个男孩子。在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上立夏记住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很特殊,一个叫傅小司,而不是自己听错的什么“笑死”,一个叫陆之昂。

立夏渐渐觉得两个人真的是天才,因为很多时候立夏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上课时间根本就没听,只是随手在草稿纸上画?出一幅又一幅的花纹,而陆之昂则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偶尔醒了拿过傅小司画?下的草稿来看,然后也动手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去,每次又都因此被傅小司在桌子下面踢得嗷嗷乱叫。立夏想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也会踢他的,因为没有任何画?画?的人会喜欢别人在自己的画?上乱动。

偶尔陆之昂会突然抬起头对回过头去看他们的立夏微微一笑,说:“嘿,你好。”立夏马上就转过头去,为自己被他们发现而觉得有些脸红。不过陆之昂好像比较爱说话,常对她说一些比如“你的名字真好听呢”之类搭讪的话,而且话语里还带着男生里少有的撒娇味道。真是和他那一副英俊高大的帅哥外貌完完全全不搭界。

而傅小司好像永远都是那副霜冻般的表情。偶尔有同学和他说话,他都是缓慢地抬起头,然后看着别人几秒钟后再慢慢地问一句:“什么?”眼睛里没有焦距像起了大雾,声音湿润且柔软地散在空气里。

已九月了。天气开始微微发凉。早上骑车来学校的时候衬衣上会沾上一层秋天微凉的寒意,肌肤起了些微的颗粒。傅小司打了个喷嚏,额前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已好几天了,傅小司一直想去把无意中留长的头发剪掉,可是一直没有时间。最近下午天天画?画?,美术老师说要参加一个比赛,所以要突击一下。

下午四点后的自习傅小司和陆之昂都是不用出席的,他们直接背着画?板去画?室或者学校后面的山上。立夏总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大摇大摆地早退,离开的时候陆之昂还会笑眯眯地对她打个招呼说声再见。这让立夏常咬牙切齿。可是咬牙归咬牙,傅小司和陆之昂的成绩的确是自己比不过的。这也是让立夏觉得很不公平的地方,凭什么上课画?画?睡觉的人可以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第二名,而自己上课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笔记却要费尽力气才能冲进前十名呢?

上帝你确定你没有睡着么?

学校门口就是1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16路的另外一个终点站在浅川城市的边缘,那里是个废弃了的工厂,早就长满了荒草,走进去就被淹没得看不见人,一片摇曳的深深浅浅,在风与风的起伏里渲染出水状的纹路。

粉白色的茸毛飞起来,沾了一身。

傅小司俯在车的把手上,耳机里是嘈杂的音乐。里面的一个男人一直哼着一句好像是“Iwalkedtenthousandsmiles,tenthousandsmilestoreachyou”像是梦里模糊不清的呓语,却配上了清晰的伴奏,像站在喧嚣的火车站里那些吹着笛子的人。他们站在喧嚣里面把黄昏吹成了安静,把人群吹成了飞鸟,把时光吹成了过往,把过往吹成了回忆。

傅小司抬起眼,陆之昂出现在面前。他皱皱眉头说“你下次最好快一点儿”。

“啊啊,不是我不想快啊,有个MM一定要请我喝可乐,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啊。”

“你主语宾语弄反了吧。请?”

“算你狠!”

“你再不去拿车我告诉你今天又会迟到的。”

陆之昂突然明白过来的样子,一拍头然后转身跑掉了,衬衣下摆扬起来,在夏天里像是盛开的洁白花朵。

像他这样好看的男生,在女生眼里,总归是和花联系在一起的。

结果还是迟到了。傅小司恶狠狠地瞪了陆之昂一眼,陆之昂咳嗽了几声装作没看见。可是老师不会装作没看见。最后的结果是两人明天每人交五张石膏人像。正侧后逆光顺光不可重复。傅小司望着陆之昂,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回来的路上傅小司面无表情地说:“我挺同情你的,今天晚上要画?十张石膏。”

然后陆之昂的自行车摇摆了两下咣当摔了下去。傅小司自顾自地骑走了,剩下陆之昂坐在路边大叫“啊啊啊啊”。

一群麻雀从路边的草丛里惊恐地朝天空飞去。

转眼就过了十月。天空开始变得高远起来,立夏偶尔抬起头可以看到成群的候鸟缓慢地向南方飞去。翅膀覆盖翅膀的声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闭上眼似乎就可以看到那些弥漫着温热水汽的南方沼泽,成群的飞鸟在高高的水草间飞行。

每个星期都有考试。

这个学校以接近百分之百的本科升学率在全省几乎无人不知。所以,在这个学校里如果要进入前十名的话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立夏觉得每天都累得要死。七七是艺术生,而且和立夏不是一个班的,她在七班,而立夏在三班。三班和七班在整个年级是最有名的两个班级。七班是出了名的艺术班,这个学校进来的艺术类考生几乎有一半都在这个班里,所以在马上到来的艺术节里,七班的学生几乎全部报了名。而三班集中了所有高分数的学生,每次考试的前十名里面三班的学生会占到八个,而前一百五十名中三班的学生会占到六十六个。

三班一共六十六个人。

所以立夏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和七七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七七是学国画?的,从小开始画?金鱼画?蝌蚪画?对虾,一朵一朵的牡丹在夏天里盛开在宣纸上永不凋谢。而立夏在初一的时候画?了一年的素描,初二开始不去上美术课,初三彻底把画?笔和画?纸丢掉。但是立夏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换来的结果是立夏的文化课考了全县第一,于是顺利地来了浅川一中。而且在开学到现在两个月的四次大型考试里面都跻身全校前十名。立夏对自己说:“嗯,这也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说完却突然没来由地有一股悲壮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七七问起立夏的情况,立夏说很好啊就是学习忙有点儿累。七七问有什么新的朋友么,立夏摇头。

风扇呼呼的声音在头顶越发的响亮,让本来空旷的学校食堂变得有些嘈杂。

立夏觉得天气依然很热,十月应该算是秋天了吧,看来秋老虎无论公母都很厉害。

七七瞪大了眼睛,说:“我还以为你一直没来找我是因为班上很多新认识的朋友需要照顾所以没空呢。”

立夏扒了两口饭,说:“我哪有你那么厉害,而且我班上的人都是读书机器,你和他们说话你都会闻到满嘴化学公式的味道。”

“啊,那么恐怖啊,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嗯,当然哦不,应该有两个人不是吧。”

“嗯?”七七来了兴致,“是啊?”

“算了不说他们。你呢七七,新的班级开心么?”

“开心的。我们班上都是些神人。整天闹啊闹的,教室屋顶都要掀?掉了。”

“是吗?”立夏的声音里有些羡慕。

“嗯,给你讲件好玩的事情啊,我今天笑了一天了,我们班的那个叫刘文华的女生写作文写道:那只羚羊舍生逃命,拼了命地往树林里跑。?你知道老师的评语是什么,老师写:?那只羚羊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立夏呆了呆后立刻笑出了声。然后回想起自己的老师,不由得有点儿悲哀。那个长着一张符合杠杆理的脸的物理老师,以及张一张口就会闻到硫酸味道的化学老师。立夏不由得后背有点儿发麻。

午后的阳光总是很好,带着让人倦怠的慵懒。七七靠着立夏坐在香樟树下面,阴影从两个人的身上缓慢地爬行过去。一朵云,然后还有一朵云。于是这些倒影就从她们两个人年轻的面容上缓慢地爬过去。明与暗有了颜色,风从北方像水一样地吹过来。立夏开玩笑说:“我的天上有两朵云,一朵是白云,另外一朵,也是白云。”

“就像我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对了,是枣树吗?还是桉树来着?”

“应该是枣树吧?那课文我也记不得了。”立夏微微挪动了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也更慵懒的姿势。

“已过了很久了呢。”七七突然说。

“好像是的。”

“立夏你想过除了学习你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呢。”立夏伸了伸腿,膝盖微微有点儿疼,也许快要下雨了。

“继续画?画?吧,想过么?”

立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但是又好像没有彻底醒来,像是沉睡在梦里听到窗外打了雷下起雨,却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水汽和凉意,于是紧紧裹了被子。对的,就是像这样而已。

“啊,没怎么想过。我又不念七班,有什么好画?的。”

“学校的素描班你去了么?不限制的,都可以去。”

立夏觉得心里又动了一下,感觉像是了个身,眼睛在蒙眬里睁了睁。

“那,里面都是你们七班的人么?”

“不是啊,好像全校的学生都可以去的,而且里面几乎每个班的学生都有。立夏你去么?”

立夏转过头来望着七七,感觉像是梦醒了坐起来,在床上听到了外面哗哗的雨水声。立夏笑了笑说:“嗯,那我去。”

学校的画?室在西南的一个角落里,被香樟覆盖得几乎看不到房子的外形。

是个有着青瓦的平房,学校最早的教室。

好像从清朝的时候这座房子就有了。那个时候的学生就在这种低矮的平房里上课念书考试,然后几年时光过去,离开浅川去京城赶考。

立夏背着画?板提着画?画?的工具箱推开了门。

沙沙的声音传出来,很多支铅笔在画?纸上摩擦出了声响,地上有各种石膏,几何体、人头像,最醒目的那个是大卫。

立夏在角落里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刚把画?板支起来老师就来了。

是个年轻的老师,下巴上却留着胡子,看上去让人觉得怪异。立夏不太喜欢这样的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搞艺术的人就一定要把自己也搞成艺术品呢?

这已是第三次课了,还好立夏以前就学过,所以从中间开始听也没有关系。其实?多半是自己的事情,老师讲得很少,而且总归是要天赋的。

笔尖一笔一笔游走,手臂手腕抬上抬下,有了框架,有了形状,然后细密的阴影覆盖上去,银灰色逐步占据画?纸。

窗外突然跳过一只猫,立夏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清脆地断在纸上。

“啊。”立夏轻呼一声。尽管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在寂静的教室里依然显得突兀。有人微微地皱了眉。

立夏伸手在画?具箱里找削笔刀,却总也找不到。汗水细密地出现在她额头上。

“喏。”眼前有手伸过来,拿着白色的削笔刀。立夏抬起头,黑色的眉,睫毛,瞳孔。傅小司从前面转过来,眼睛望着立夏。

“啊。”立夏又轻呼了一声。这次是因为吃惊。他怎么会在这里?立夏心里有点儿慌乱。本来觉得三班应该没人会参加这种对高考无用的补习班的。可是在这里竟然看到傅小司,多少让她感到意外。

“小司,怎么了?”后面的声音响起来。立夏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陆之昂抬了抬眉毛和她打招呼:“嗨。”

立夏突然觉得坐立不安。

有点儿想走。因为她看过傅小司和陆之昂的?,自己的和他们的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画?,而且也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知道自己在学?。她现在就想收起自己的画?板跑出去。

在立夏低头的时候手里的铅笔被人抽了去。抬起头傅小司已在削笔了。手指缠绕在笔和刀之间,像绕来绕去的丝绒,立夏想,女孩子的手也许都没有这么灵巧呢。

“拿去吧。以后不要叫来叫去的。声音大了让人讨厌。”

“哦。”立夏低头应了一声。抬起头想说声谢谢,但看着傅小司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那句“谢谢”终究还是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

前面是一句“声音大了让人讨厌”哎,“谢谢”如何说得出口?

傅小司起身收拾东西,身后的陆之昂好像也画?完了。立夏抬起头看着他们,心里想造物之神在造物的时候肯定也是有偏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两个优秀的人呢?想不明白,心里微微有些懊恼。

黄昏开始降临。空气里开始浮现出一些黄色的模糊的斑点。傅小司揉揉眼睛,显得有些累了。他伸了个懒腰,关节响了几下。“真是累啊。”他说。

“哈哈,来来来,我背你回家。”陆之昂跳过来比了一个扛麻袋的动作。

傅小司回过头来眼神冷冰冰的像要杀人,陆之昂吓得缩回了手,嘿嘿地笑了两下。傅小司看着陆之昂白衬衣上的颜料皱起眉头。他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洗衣服的。”

陆之昂说:“这个简单的,我妈洗不干净的就丢了,买新的。”

傅小司说:“中国就是这样才不能脱贫的。”

陆之昂愣了一下,然后奸笑了一声说:“我要回去告诉我妈。”

这下轮到傅小司发愣了。因为他也没想到要怎么来回答这句话。傅小司这一瞬间呆掉的表情让陆之昂笑疼了肚子。

傅小司的表情有点儿懊恼,半天没有说话。陆之昂还是笑得很猖獗,不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两人开打。尘土飞扬。

冗长的夏天在一群飞鸟划过天空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

那是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群飞鸟。

都没有看见它们最后消失在天空里的那一个时刻。云朵烧红了一整片天空。黑夜迟迟没有降临。月亮挂在蓝色的天空上,阳光还没有完全消失。那一刻,世界像是一个幻觉。

“七七,夏天终于过去了。”

“是啊?”

“你想家么?想以前的那群朋友么?”

“不知道。立夏你呢?”

“我很想念他们。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找个时间我们回去看看吧。我也正好好久没有回家了。”

“还是?算了吧。”

好像还没有剧烈的炎热,秋天一个仓促的照面,匆匆卷上枝头。树叶越来越多地往下掉,黄色席卷了整个山头。

浅川一中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放学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山上沿路往下。轮子轧过路面的时候会听见落叶咝咝碎裂的声音。道路两旁是深深的树林,飞鸟像游鱼般缓慢地穿行过高大的树木,飞进浓厚的绿色里,消失了羽毛的痕迹。

不过立夏、七七这种寄宿学生是轻易体会不到这个的。早上晨跑结束的时候七点二十五,而每天的这个时候立夏差不多都会碰见穿过操场去教室的傅小司和陆之昂。自从上次画?室里有了简短的对话后,他们好像不那么陌生了,但也仅仅限于

初二:迟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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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未至/转载/引子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二

我们要听到大风吹过峡谷,才知道那就是风。

我们要看到白云浮过山脉,才知道那就是云。

我们要爱了,才会知道这就是爱。

我们也要恨了,才知道,恨也是因为爱。

这是1998年夏天。

7月9日。

天空像是被飓风吹了整整一夜,干净得没有一朵云。只剩下彻底的纯粹的蓝色,张狂地渲染在头顶上面。像不意间,随手打了蓝色的墨水瓶。

晕染开的,千丝万缕的蓝。

这天下午的阳光和其他寻常夏天里的阳光一样好,或者更加好。炎热让每个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了张口就是干燥的热,像要吐出火来。所以每个人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香樟树下,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傅小司从停车棚里把车拖出来后,看了看天上像要杀死人的白光,考虑是不是要先回家再说,况且刚刚结束的英文考试几乎要了人的命。身后那个女生一直在咳嗽,小司差点儿连听力都听不清楚。

“嘿,”陆之昂拿着一罐可乐碰了碰傅小司的胳膊,刺人的冰凉从他胳膊上的皮肤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心脏去。傅小司接过可乐开来,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喉结上下的。泡弄了些在手上,他抬起手,用嘴含了下食指关节那里。

陆之昂在旁边瞄到他这个动作,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额油~”。

傅小司记得自己三年前仰起头喝可乐的时候还没觉得喉结这么突兀,而自己现在已高三毕业,十九岁,应该算大人了吧,嘴唇上哪天忘记刮胡子就会留下青色的胡碴。傅小司记得自己三年前就是这么仰头喝了一罐可乐然后就离开了初中的一群朋友。大家只是拍了拍肩膀没有说再见,于是大家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面。

三年后的今天,当一切都按照样发生,阳光的角度,空气的味道,还有迅速消失在树林中的飞鸟都没有改变,变化的只是身边这一群要告别的人。那么,不知道会不会像三年前的那场告别一样,从此就不再见面呢?

傅小司抬起头看看陆之昂,他对陆之昂说:“嗨,我们就这么毕业了对吧。”

陆之昂看看他,然后皱皱眉,说:“好像是的。”

天空中一群飞鸟突然刷刷地飞过去,翅膀交叠的声音响彻天空。

傅小司转过头没有说话,微微皱了皱眉头,喝下一大口可乐。

眼前很多的人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夏天里特有的潮红,小司记得拍毕业照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队,因为阳光太强以至于大家在照片上都有点儿皱了眉头且红着一张脸,于是陆之昂生动地形容说“像是赴死前的集体照”,带着悲壮的表情伪装了天下无敌的气势冲向那座早就不堪重负的独木桥。然后听到很多人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水花溅到脸上像是泪。泪水弄脏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可是还是挡不住疯了一样地往前横冲直撞。

当照相机扫射出的那一个红点依次划过每一个人的眼睛,然后“咔嚓”,定格,再然后一群人就作了鸟兽散。

每一个人都匆忙地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五分钟之后就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左右两边站着的是什么人。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香樟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荫总会像黏稠的墨一样缓慢地渗透进窗户里面,傅小司记得自己和陆之昂在树荫里昏睡了似乎无穷多个夏天。眼皮上的红光和热度一直没有散去。

可是现在竟然突然就要离开了。

傅小司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看到过的话:离开,让一切变得简单,让一切有了重新被谅的理由,让我们重新来过。

程七七在学校老校门的台阶上和几个男男女女打闹来打闹去的。她总是能和一个陌生人在三分钟内搞得特别熟络,彼此亲热地拍肩膀敲头,像是认识了几百年。这一点让傅小司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他觉得对一个陌生人说话简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宁愿去做一道五星级的数学题也不愿意去认识一个陌生人。所以他常指着程七七对陆之昂说:“她真厉害,不像我,从小到大似乎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而每次陆之昂都是嘿嘿地笑两声,嘴角歪来歪去地说:“那是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另外的像我这么好的人了。”

陆之昂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喜欢用一种特别的角度上扬,然后嘴角就会稍微出现一道像是疤痕又像是酒窝的小褶皱。非常的特别。

特别归特别,可是也挺好看。带着年轻男孩子特有的阳光感,照得人眼睛发亮。

傅小司和陆之昂站在人群的边缘,喝着可乐,偶尔低下头互相说一两句话。程七七从远处跑过来拍了拍傅小司,问他:“晚上我们出去玩,你们去么?”

傅小司抬了抬眼皮问:“都有啊?”

程七七说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和某某。

傅小司问:“你怎么总能认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

程七七把双手插在胸前,有点儿无力地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人都是我们同班同学,你已和他们在一个班级念了几万个小时的书了。”

傅小司说:“哦,那立夏去么?”

“嗯,去的。”

“啊啊,去的去的,我们去的!”陆之昂插进来,望着程七七笑眯眯地说。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然后她又重新回到人群里去了。

傅小司抬头看了看陆之昂,问他:“告诉你我要去的?”

陆之昂“啊”了一声做了个向后倒的动作,然后又仰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傅小司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表情有点儿郁闷,定格了一分钟最后终于说了句:“去死吧。”

接近黄昏的时候学校里就没有人了。

那些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早就放假在家里看动画?片了。而高三的学生在考完最后一门外语之后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这一次离开,是最盛大的也是最后一次告别,傅小司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双脚迈出校门的时候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样子,身躯继续朝前,墨般漆黑的影子留在地。

就像是人死去时离开身体的灵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

那些影子像是依然留在空荡的校园里,游荡着,哼着青春时唱过而现在被人遗忘的歌。

那些人终于走了,带着三年时光的痕迹消散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并最终会消散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暮色四合。

夏天的天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就会特别快。一分钟内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昏暗里陆之昂好像挥了挥手,空气中荡开一圈一圈热气,他说:“不想饿死就去吃饭。”

傅小司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说:“走吧。”

浅川的街道总是很干净的,而且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香樟。傅小司和陆之昂在街边一个破烂的小摊上吃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他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很有点儿“穿金戴银的饿死鬼”的味道。这句话是傅小司形容陆之昂的,因为他常因为毛手毛脚乱用钱而穷得叮当响。这个时候,傅小司就会指着他身上的那些昂贵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说:“穿金戴银的饿死鬼。”

老板是个年轻人,留着碴的胡子但掩不住年轻的面容。

他对傅小司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刚高考结束吧?”

陆之昂来了兴致,把一只脚跷到凳子上,问:“你怎么知道?”

“嗯嗯,你们高三的学生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一看就明白的。”

“哪种表情?”

“啊,说不清楚的,总之一看就看出来了。”老板哈哈地笑着。

陆之昂把脸凑到傅小司面前,盯牢眼睛问他:“我现在什么表情?”

傅小司没抬头,一边吃面一边回答:“智力障°?的儿童却非要读《十万个为什么》时的表情。”

然后两个人开打,打完继续吃面。

小司想想似乎他和陆之昂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初中开学到高中毕业一直打了六年。

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桃花开遍每一片绿色的山冈。红色像是融化的颜料般渲染在山坡上,雾气氤氲地扩散在每一个人的瞳孔里。

他和陆之昂就这样站在山冈上把颜料一笔一笔地画?在画?板和他们干净的衣服上。然后衣服变得和画?板一样斑斓。

他和陆之昂总是用最劣质的几块钱的颜料,因为傅小司的钱都用来买CD了,而陆之昂的钱都用来请MM喝可乐去了。老师每次都指着两个人交上去的画?大发雷霆,他每次都是指着傅小司的鼻子问他是不是买不起颜料,然后傅小司就很纯真且饱含泪光地冲他点头。傅小司想他肯定对自己恨到咬牙切齿可是依然没办法。

于是他就每天听着CD走在浅川的大街小巷,那些吵吵闹闹的音乐在他身上生根发芽,那些又残忍又甜美的呐喊就在他梦里每夜唱起挽歌。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有块干净的大陆,小司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个安静的小岛,小司想我可以在上面沉睡几十年。

陆之昂买了很多的可乐认识了很多的MM,可是傅小司每次看到他还是一个人眯着眼睛骑着单车穿过那些高大的香樟。就像是青春的电影中那些孤单的男主角,穿着白衬衣,独自穿越着漫长而又寂寞的青春时光隧道。他的后座永远空空荡荡,如同他单薄的身上穿的空荡的衬衣。他总是不扣校服的扣子,敞着胸膛露出里面的白衬衣,斜挎着单肩包在学校里横冲直撞。

而傅小司在老师眼睛里永远是个干净的小孩。他会把黑色的校服穿得整整齐齐,连最上面一个扣子都会扣好,袖口上有精致的金色袖扣,背着双肩包遇见老师站得很直。陆之昂每次见到都会笑得从单车上跳下来,一边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指着傅小司说“你这个衣冠禽兽”。然后傅小司和老师的脸色同时变得很难看。

老师离开之后傅小司总会把他从车子上踢下来,然后把他打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才罢手。反正他不在乎衣服弄没弄脏,因为他妈妈每天都会给他新的衣服让他在外面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一样撒野。

陆之昂总是穿着落拓的衣服,不过傅小司却觉得他依然是一个干净的人,而陆之昂却对傅小司说:“尽管你每天面对别人都穿着白色干净的衣服,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落拓的臭小子。”

傅小司也从来没去想过到底对错,于是日子就这么安静地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点一点地烧燃了那些古老到石头都开始风化的城市。最后这些飞行着的时光都化成了鸽子灰般的羽毛,覆盖每一个人的骨骼。

那些朝着寂寞的天空拔节着的躯体,在这些时光的笼罩下,泛出琉璃一样的微光。

像是隐约的,还未曾诞生的传奇。

很多时候傅小司都在想,自己和陆之昂就这么像两个相依为命的痞子一样在浅川沉默地笑,然后矫情地哭,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这么多年,他想他已习惯了和陆之昂一起在这个城市里闲逛,看着无数漂亮的MM,看着无数陌生的站牌,顺着无数陌生的弯曲的山路然后走向更多的未知的世界。那些繁茂的香樟在他们的年轮里长成日胜一日的见证。他和陆之昂就这样慢慢地从十三岁长到了十九岁。那些每逢下雨都会重现的日子真的就成为了记忆。傅小司有时候看着照片,看着看着也会出神。

他们的头发长了短了,衣服新了旧了,他们站在大地上哭了笑了。那个大大的太阳依然每天在这个城市升起,把他们的影子长再缩短。

于是岁月就这么轰隆隆地碾过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中的切片。

还没吃完面程七七的电话就来了,陆之昂拿着手机“嗯嗯啊啊”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坐在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个小学生一样,他对傅小司说:“你吃快点儿,他们在夏街的那家卡OK里面等我们。”

傅小司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然后匆匆扒了几口面后站起来说,“走吧。”

陆之昂拿出钱包付了账。

离开的时候天已彻底黑下来了,天空有些暗红色边的云彩低低地浮动着,被风卷动着朝着头顶已黑下来的天空移动,像是天堂着了火。

立夏看到傅小司和陆之昂进来立刻跑过来,傅小司指了指刚才和立夏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都是?”

立夏摇摇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七七的朋友。”

傅小司点点头,说:“哦,那就不奇怪了,她朋友一大堆,估计连比约克她也认识,还拜了把子。你英文考得好么?”

立夏比较难以接受这个平时冷得像冰箱里冻过头的硬邦邦的冰砖一样的人今天怎么突然发了神,讲起冷笑话,于是她忍不住踢了傅小司一脚,说:“不好笑,而且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刚订的条约了,讨论高考的事情去走廊里跳脱衣舞。”

傅小司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最后小声地哼了一句“你身材又不好”作为收尾。不过立夏没听到。

立夏望着面前的傅小司,他喝着纸±?里的绿茶,皱着眉头看着电视屏幕上从白变蓝的卡OK字幕,隐约觉得他的脸上有一层白色的浅浅的光,让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显得格外的安静和温柔。她想起自己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傅小司时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孩子气的脸,带了不染尘世的雪霜般没有任何表情,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永远是散不尽的大雾,说话慢半拍的语速,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三年过去,当初的少年现在似乎有了男人的轮廓,柔和的脸似乎带了些锐利,下巴的线条斜斜地断进耳鬓里去。她为自己刚才那一脚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似乎太过亲密吧?”不过好在傅小司从来就不和她计较的。可是陆之昂不一样,立夏想,如果踢他一脚他会踢自己两脚的。

那天程七七一直拿着话筒唱歌,后来干脆坐到点唱机前面不走了,直接拿着话筒唱完一首再点下一首。陆之昂一直哇哇乱叫说受不了这个麦霸。立夏开玩笑说,看样子她以后是准备当一个歌星了。

立夏看着七七心里有一些羡慕,七七唱歌是很好听的,似乎七七做什么事情都是很好的,念书也好,全校的学生几乎都是她的朋友,爸爸妈妈疼爱照顾,画?得一手好画?,人也长得漂亮,总之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大家似乎都在尽情地释放压抑的情绪,啤酒一开就甩了满屋子的泡,再开一瓶就有人扑通一声倒地。一群人上蹿下跳地疯脱了形。某某抓着话筒喊着“我是番茄”,然后地上躺了个人接了一句,“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黄瓜。”

唱到十二点大家都累了,于是作鸟兽散。剩下七七、立夏、小司和陆之昂。四个人望了望不知道去哪儿,最后决定随便走走。

浅川的夜晚很宁静,没有过多的霓虹和喧闹的人群。这里的人大多过了十一点都会睡觉了,所以四个人走在街上连鬼都看不见一个。

逛到街心公园坐下来。傅小司和陆之昂头顶着头躺在公园的躺椅上,立夏坐在他们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七七有点儿累了,于是躺在她腿上睡觉。

夏天的夜晚带着特有的潮湿和闷热席卷而来,路灯的光白晃晃地亮在头顶,凭空照出一些嗡嗡的弦音,围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周围很多虫子飞来飞去。立夏揉揉眼睛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儿困了。傅小司和陆之昂的对话也渐渐地听不清楚,意识朝着混沌的梦魇慢慢地滑去。

模糊中立夏感觉傅小司靠过来,低声问:“你最后还是填的中央美院么?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鼻子里是傅小司靠近时T恤上传来的一股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

傅小司的声音像是一种催眠,低沉的、带着恍惚的磁性。

她点了点头,然后马上意识到光线太暗他也看不到自己点头。于是马上说了句:“嗯。”

也是不轻不重的。

“如果大学还是在一起,嗯”他停了一停,然后又接着说,“我会很开心的。”

立夏觉得心跳突然就漏了那么一拍。当初自己决定和傅小司填同一所大学的情景一瞬间又浮上来,让自己觉得紧张而惶恐。只是她很奇怪陆之昂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按照以前的情形这个时候陆之昂肯定早就插了很多句话进来了。立夏转过头去,昏暗的光线里还是可以看到陆之昂躺在那儿,亮着一双眼睛,间或眨那么两三下。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里的微光。

立夏问:“陆之昂,你呢?”

陆之昂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钟,然后吐出两个字:“上海。”

立夏点点头,说:“嗯,那蛮好,和七七在一个城市。”

“滚。”傅小司的声音抬高了一点,立夏听得出傅小司的话里面有一些生气。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滚”字是骂自己还是骂陆之昂。

陆之昂坐起来,咳了咳,说:“嗯,立夏,其实我是考的上海财,但是不用去那个学校念书,只是需要那个大学的资格,考进财大里面设立的中日交流基地班,然后直接去日本。”

“啊,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嗯,我也是今天才告诉小司的。”

好像大家都睡着了,凌晨三点气温开始下降,周围闷热的暑气散去,大团大团略微带着寒意的水汽弥漫开来笼罩在街心花园里面。以前听过一些传说,说是午夜之后,黎明之前,所有的十字路口、街心花园,都会有很多这样游荡着的鬼魂,他们成群成群地凝聚成雾气,乳白色的,低低地浮在空气里。

立夏这样想着就觉得有点儿冷,还好七七的脸靠在自己的腿上,传来一些微热的温度。然后立夏似乎也睡着了。蒙眬中有人给自己披了件衣服,只是太疲倦没办法睁开眼睛看看是。

但衣服上干净的洗衣粉香味立夏还是熟悉的。

像是做了个梦,一切恍惚地回到三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浅川,一出车站被整个城市遮天蔽日的香樟吓住了,那个时候阳光如同现在一样耀眼。整个浅川一半笼罩在盛夏墨绿色的阴影里,一半阳光照耀,呈现出泛滥的白光。

梦里很多人在笑着,满脸满脸散发着光亮的幸福。

1995年的盛夏。

日光像是海啸般席卷着整个城市。

墨绿色的阴影像是墨滴落在宣纸上一般在城市表面渲染开来。男孩子的白衬衣和女生的蓝色发带,高大的自行车和小巧的背包,脏兮兮的足球和干净的手帕,这些年轻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游鱼,缓慢地浮游穿梭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是盛夏了。那些浓郁的香气。

初二:迟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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