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忆

浓雾飘荡，天边撕裂的彩霞，光线剪断成影，平滑如缎。湖边摇曳蒹葭，涟漪微微摇晃，天色微亮，桃花瓣散落溪中，随波逐流，浅淡的颜色，美如凝脂，灼灼其华。

如此熟悉，对吧。恍如前世。却如此陌生，因在今世。

忘记了么？这不是我们曾经最爱的地方么，那时还没有吵杂的人群，没有坚硬的金属，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更没有……我们有的，是湿漉漉的晨曦，是偷食野萍的小鹿“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是夜里轻柔的水草，还有那灼灼的桃花。

快回去吧，私塾的先生会打手板的，不要再留恋这里。我们跪坐在木案前，身上还沾有泥土的味道。你忘了么？我们手捧着竹卷《诗经》，摇头晃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笑什么，我侧着头偷偷看你，你捂着嘴笑。宽大的衣袖还沾着草叶和露水，暴露了我们一起逃学的真相。理所当然，你被打了手板。你吃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带你溜到湖上划船，这是你最喜欢的，你忘了么？湖边摇曳蒹葭，涟漪微微摇晃。你大声唱那晦涩古老的歌谣，声音稚嫩空旷：“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我笑了，二子乘舟，泛泛其景。你还记得么，你全忘了吧。

我们就这么长大。我们一起。

你16岁那年，战争开始了。我看到官府挂出的皇榜上写了你的名字。你说，我必须跨上战马。我伸手抚着你脸上渐渐坚硬的线条，握住你能隐约看到青色血管的纤细手臂，你身上冰凉的铠甲，重重压在你稚嫩的身躯上，仿佛无法承载。我明白，你终于要离开我了。

那就让我为你饯行。

我摇着船桨，滑行在你最爱的湖上。桃花明艳，花瓣散落溪中，随波逐流，浅淡的颜色，美如凝脂。你的笑容不变，重重撞击着我的心脏，疼的难以分辨，在我眼前闪烁的，是桃花，还是你暖如桃花的笑容。你大声唱歌，是我陌生的曲调，声音悠远：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知道，但我舍不得。生死的距离太遥远，这首卫国的歌就这么刻印在我的脑海，红了我的眼眶。

战事依旧，烽火缭乱，诸侯并起，风沙肆虐，战马嘶鸣，动荡凌乱，卑微渺小的我们所处的王朝，全部被打乱，身不由己。血祭的壮烈。铁衣破碎，城头铁鼓犹振，烟冥露重，旌旗万丈，骤然烽烟四起，奔赴沙场，披上戎装。挽弓四顾，烽火满天，黑云压城。疯狂的朝代，冷兵器、烈酒、篝火、沙漠、戈壁、浩渺的银月，如同丧钟。

一年之后，你回来了，你的战友载你回来。午夜，我在梦中惊醒，然后泪雨滂沱，你回来了。

即使你的铠甲破碎，即使你身上血迹斑驳，即使你的战马嘶鸣，几天前你还握着长剑，即使你不再为我唱歌，你的嘴唇都不会呼唤我的名字，即使你的身体冰凉的，像是你最爱的湖上的浮冰，即使你嘴角的血迹凝固，像桃花一样灼灼……但你终于回来了。

我抱住你，深深的呼吸，连眼泪也没有，你回来了。永远不会离开我。

拂开你额前的碎发，抚着你脸上熟悉坚硬的线条，眉目依旧的你啊。换我来为你唱歌，从第一首开始，我要把诗三百都还给你，我要你记住我。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不论何时，不论你还是不是你。……

你忘记了，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高耸的楼房，金属锻造的窗，你敲击着键盘，交错缠绕的耳机，挂在你消瘦的锁骨上。挽起的衣袖，手臂上能隐约看到青色的静脉血管。你大声地唱歌，我完全听不懂。但看上去你好快乐，如同千年之前，在你最爱的湖上。你身边堆满了书，我看到最下面压着诗三百，我看到翻开的那一页，正是你为我唱的最后一首歌。我立在那里，泪雨滂沱，果然我无法忘记你。果然你已经忘记我。

浓雾飘荡，天边撕裂的彩霞，湖边摇曳蒹葭，涟漪微微摇晃，桃花瓣散落溪中，随波逐流，美如凝脂。我站在这湖边，看到千年前的我，看到千年前的你。但你忘记了，你已不再是你。你终于可以笑得像你最爱的桃花，终于摆脱沉重的兵役。纵使你淹没在这繁忙到失去自己的时代，你也是快乐的吧。

不枉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我身走入缥缈的浓雾，水边摇曳蒹葭，微微伫立。你的书上写着：

“诗三百，不过是前世无邪的记忆。即使无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

诗三百，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唱过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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