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院

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大宅子里，是个大户人家。我妈是老爷子的偏房，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本应该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被人服侍着，但老爷子爱男，见我妈又死了，便将我弃在一棵杨梅树下，当时是雨季，杨梅正熟，阿正和阿正爹卖完柴回家摇杨梅吃，正好看到了我，便把我收养了。取名雪梅。这些事是我听阿正哥说的，我真正记得的是三岁的事，但是朦胧不清，能至头至尾记起的时候是从五岁开始。

火烧云，草地。

我和阿正哥在赶羊回圈。我偷懒，一边吃阿正哥拔的“星星草”——草地上随处可见的一种像星星的草，一边躺在羊背上睡觉。爹也不怪我，说我太小，赶不了羊，其实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是四岁就去放放羊、赶赶牛。梅子成熟的时候，我最喜欢和阿正哥一起摇杨梅树——其实就是阿正哥在摇，我只顾着吃杨梅。杨梅光是我见过的就有四种颜色——深红的很常见；也有淡一点的，像小桃子；黑色的是集市上买不到的，很好吃，有淡淡的酒香，这种杨梅脱枝一会儿就会烂；黄色的杨梅倒是很珍贵的品种。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春天一到，满院的花都开了，红的黄的紫的蓝的青的绿的黑的粉的……我一种花也不认得，倒是喜欢乱采几把插在竹篓子里，阿正哥和爹都说好看。房后面有一片竹林，清晨的时候可以听见鸟蹬开竹子飞翔的声音。我一直戴着一个圈子，尽管我不怎么喜欢，因为爹说这是我生来就有的。从没见过娘，爹说在我一岁的时候死了（阿正哥比我大五岁，娘是在他六岁的时候死的）。我很讨厌大宅子，认为那里又阴森又邪恶又恐怖又压抑。

我六岁。新年到了！爹从箱子里拖出他昨天刚买的糖和棉衣，给我们换上。洗尘，膜拜，然后去准备早饭。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梅花还是开了，艳嘟嘟的，像一团火。阿正哥从河上敲回一大块冰，磨薄，然后用刀子划成一块一块的，再把筷子削尖了刻花纹。我问他怎么不用刀子刻，他说用刀子刻会刻破冰的。刻好了冰就放在一边，天气凉，不会化的。第二天早上在穿起来做成一串亮晶晶的挂件悬在梁上，好看极了。我曾经问阿正哥：“阿正哥，为什么要放一个晚上在穿呢？”他说这样可以把厚的地方再加厚一点，薄的地方就会形成亮片。我不懂，只看到冰片亮闪闪的，可以当灯用。今年的春节看起来和往常的春节一样，我们准备明天去扫坟。

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了，爹只好招呼我们吃了饭再去扫墓，方圆百里，没一个女孩子像我这样自由的。江南水多，我们扫墓的方式很特别——将老祖宗化成灰撒在水里，每年过年扫墓便凿开冰划着船烧香，在船上磕头。我不用磕头，因为我们那里的女孩子要十岁了才磕头，小时候只用拜拜。我拜三下，然后就在没破冰的地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