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春风十里笑_3000字1200字以上

待到春风十里笑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三

夕焉六年新帝登基不久,长子伏清封为太子,封号为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扶风伏在案台上写字,点点墨水染黑了袖袍,明明是一副少年的模样,眉宇间却是多出些许成人的气质。我和如影匍匐跪在地上,伏清脆生生地开口:“怎么又送来了两个,都叫什么名字?”

我低着头,也不知道他看了我没有,如影自报了姓名,我闷头不语地继续跪在地上,头与地板仅是毫厘之差。

“怎么,不说话,是心气太高了吗?”又是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略带嘲讽。我压低了声音,同他道:“回大公子,奴婢出身微寒,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我看着那双金玉靴逐渐逼近,随后被他扶起,不经意间和他对视,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肤色白皙,眸子清亮,虽那时说来为时尚早,但已初俱美人雏形。

扶风哈哈大笑起来:“生得好一张包子脸,一看便有福相。你今岁几何?”

我咬咬牙:“奴婢今年十五。”

“比我是大了两岁,却没有我高。”

托他的福,此后的几个月里逢人便被喊成包子脸,扶风也确实顽劣,从不懂得顾忌女孩子的名声。

被几个公公带回暖阁,如影卸下拘谨:“哈哈,包子脸,七七,你冤是不冤,这名字,果真只有善太子能想得出来。”

我嗔了她一眼,自顾自找到自己的软榻,默默叹气,至今日晨起,陆陆续续被送来了七个婢女,只图个吉祥。偏偏我又是最后送来的,年纪也最小,别的姐妹都有名字,就我被随意唤成七七,不正不经。

次日凌晨,我前往浣衣局送换洗的衣裳,七个宫女排成一行,整齐向前。大概是睡得迷迷糊糊觉没醒完,被脚下的顽石绊倒,如影拉我起来后又说怕耽误了时辰,不可因我一人拖累大家,便让我一人送去。我费力捡好铺落的衣裳,不想在一件碧绿的长袍袖子里翻出了块玉佩,白玉的料子,触手生温,料想应该是扶风的,年纪尚小,丢三落四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样好的东西随便乱丢也太败家了些。

一瘸一拐地往浣衣局送完衣裳,我好不容易在一棵茂密参天的古树下找到了他,却已临近晌午。

扶风彼时正在树下练剑,步步生风,剑风卷起地上残落的树叶,他衣袂翻飞,那样肆意明快。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暗想这太子府也忒大了点,跑了一半才找到人影。我正想上前,被他一剑袭来,削掉了半截头发。我被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扶风微眯那双好看的眸子,飞速收回剑,扫了一眼地上的头发,甚是傲骄道:“我就说嘛,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偷看我练剑,原来是你啊,包子脸七七。嗯?我得怎么样?”

此刻是实在不想拍马屁大叫大公子舞得好大公子舞得妙,只是他翘首以盼的眼神委实叫人难以心安。我余惊未消,拿出玉佩,结结巴巴道:“大……大公子,您的……您的玉佩。”

扶风背着剑,犹豫着要不要接,纠结了一会儿方才开口:“算了,不要了,在我这里左右是要丢的,不如送给你权当见面礼。”

我撇嘴:“大公子好生气派,像这样的东西,奴婢以前见都没见过呢。”

扶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怎么,宫中金银玉锦随处可见,莫不是你孤陋寡闻?”

面对扶风的嘲讽,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道:“奴婢生来便与爹娘失散了,当过乞丐,被人贩子拐过,如今遇着了好心人才被送进宫中,故从未见过像大公子身边之物。”

扶风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试探问道:“百姓,过得好吗?”

我微思,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好。”

他又问:“那像你这样人的多吗?”

我忽然想起进宫前眼前瘟疫横行尸伏遍地的惨状,“很多。”

他表情认真:“我想让天下人都安居乐业,再也不颠沛流离!”

我听了有些感动,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大公子,那样只有你当上皇上才可以做到的!”

扶风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

但那玉佩成了他第一次赠我的礼物。

我又一阙一拐地混进膳房偷了几个包子,恰巧被如影看到,没认出她来,吓得我差点往灶里钻,如影恨铁不成纲地拽住我的衣襟:“包子包子,你就知道包子!”我一脸委屈地看着她:“好姐姐,半日未曾进食,确实饿了。”如影无可奈何地放开我,打开旁边的一盘菜:“这是大公子吩咐的,不能委屈了咱们,我向他提起你的脚伤,他便给了一瓶药。”我有些感激地看着如影,如影扶起我,续道,“只是别再吃包子了,大公子说了,越吃越像。”

“……”

夕焉七年,三月初三桃花盛开,皇帝出游,带上太子,太子怕寂寞,带上婢女七七。

“大公子,我们只是出去游玩,不是为民除害……”

扶风一手长剑一手大刀,榻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武器。

耍得一手好兵器。

“话不能这么说,”扶风收拾好一袋子暗器,“民间几日定有山贼歹徒,我带几样武器防身也是好的,倒是你,”他忽然把目光扫向我,“七七,你只带了几株簪花和几套换洗的衣裳,真的无妨吗?”

我正要开口,扶风自顾自地答话:“无妨,有我在。”

我心下一惊,觉得大公子着实可爱。我劝他:“大公子,当今天下国泰民安,夜不闭户,况且皇上随身有大量侍卫,是不需要咱们操心的。”

扶风头也不回便答:“我今年已经十四,不想事事依靠父皇。何况万一与父皇失散,我们岂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摇摇头,暗笑他杞人忧天。

不料真被他说中了。

那是出游的第四日,天降大雨,道路形成滑坡,扶风乘坐的那辆马车因马蹄打滑跌下滑坡,马车尽毁,扶风却在马车坠入山崖的那一瞬间逃离,我找到他时,他血迹斑斑,在一条小溪旁昏迷不醒。

“大公子,大公子你快醒醒……”

我使劲掐他人中,扶风隔了好一会儿才摸着红鼻子挣扎要坐起,我放下包袱:“大公子,你还是别动了吧,毕竟浑身都是伤。”

“父皇呢?”

“雨下的太大了,皇上他们只好先走,待回宫后再派人寻大公子。”

扶风眸子一点点暗了下去,又问:“你呢,你为什么不走?”他此时已经站起,我伸手去那急匆匆包好的包袱:“奴婢是大公子的婢女,自然要一生一世都要跟随大公子。”

扶风眸子又飞速亮了起来,双脚在我的搀扶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岸边蹦,最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让他等在原地,三下五除二折腾回一根粗树枝,递给扶风:“大公子,将就着些,毕竟条件有限。”

“……”

扶风柱着那根姑且可以成为拐杖的东西,不知为何就笑出了声。

其实我这一路找他也很艰辛,踩到过毒蛇,摸到过刺猬,找了他一晚上再加一个早晨,他却躺在溪边睡得安稳。

我空着肚子带扶风找到官道,两道桃花开得正灿烂,可是我们却迎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大公子,哪边是北?”

扶风半个身子倚在拐杖上,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意识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是不太可能知道那边是北了,一时间竟然很心塞。

扶风柱着拐杖来到一棵较为茂盛的桃花树下,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声音有些许疲倦:“七七,你可有食物?”

他双颊泛起淡淡的白晕,我咬了咬牙,放下包袱:“奴婢去找。”

反正不知道哪边是北,我索性随便找了一处方向,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从一户好心的人家讨得半个包子,片刻不歇地赶回。

扶风碧绿色的长裙铺在地上,树枝上的桃红正浓,随风散落在衣袍,掉在他的发间,他尚未长开却已显俊美的脑袋轻靠在桃花树下,墨色的长发盛开瓣瓣桃花,优雅沉静,如诗如画。

我屏住了呼吸,那一刻,我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就在此得到安歇。

愣了片刻,我轻轻将他唤醒,扶风睁开略有睡意的双眸,看到手上的包子后换上一脸的嫌弃:“怎么是包子?七七,难道你包子还没吃够吗?”

“……”

在这种性命堪忧的关头他还能以当朝太子的身份对唯一的食物挑三拣四,我也算是大开眼界,好心地劝他:“大公子,现在今非昔比,你就凑合着吃点吧。”

扶风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包子,相当勉强地点了点头。

“只是,七七,我吃,你也吃。”

扶风将包子扳成两半,露出里面已经被冷油凝固了的肉,我看着他满脸痛苦地吃下,我隐约觉得我这一半,比他那一半多。

其实我看到了他趁我不注意飞快舔掉手指上的面屑。

走了约莫一刻钟,两岸不见有桃花树,却在半路杀出两个小贼。

“哟,好标志的小娘子——”小贼头发糟乱,笑得不怀好意。

“你什么眼神,这小哥比这小娘子还俏呢。”

……劫色都被嫌弃,谁能知道我内心的翻江倒海。

扶风有意护在我面前,小贼也看出了端倪,步步逼近,眼看那只不知藏了多少污垢的手要摸上我的脸,扶风冷着脸举起拐杖打他的手。小贼面色不好看:“哼,好烈的脾气,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我扯扯他的衣角,压低了声音:“大公子,你快走,这里有奴婢挡着。”

“七七,你别说了,我是一个男人,绝对要保护你!”

两个小贼看着我们两个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终于忍不住招上同伙:“打!”

最后我们还是被揍了一顿,我替他挡脸,他护在我上面,最后的结果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我被打得浑身都疼,好在危机关头来了官兵,一棍子敲晕了小贼。

后来扶风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患难与共。

夕焉八年,皇帝二公子长世满十岁生辰。

自从上次被救回宫后,扶风就一直都包子情有独钟,哪怕是在家宴上,哪怕是在中秋宴上,哪怕是在他弟弟的生辰上。

放眼大殿,哪桌不知美味珍馐,哪桌不是鸡鸭鱼鹅,就只有当国太子——扶风的桌上,一盘白花花的包子分外扎眼。我去提醒他,着不符合常理,他却笑嘻嘻地说着包子越瞧是越有我的模样。

不远处的如影应该也是听到了一二,捂嘴偷笑,惹得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闷闷地回到他身后,像不像包子我无所谓,我在意的,是那高堂人。

夕焉七年太子失踪,皇帝非但不寻,反而匆匆回宫,扶风虽为太子,席位却不如那十岁孩童。

宴会结束后,回府的路上一直都洋溢着欢声笑语,我却因为这几个问题苦苦思索眉锁愁端,扶风心情似乎是格外的好,嬉笑着问我是不是因为笑我生了一张包子脸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我说:“大公子以为皇上喜大喜小?”

扶风一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着深邃的凝重出现在他本该天真烂漫的脸上显得极为不符,他说:“父皇之事为人臣不该过问,为人子更不该问。”

我又问:“二公子为何居大公子之上?”

如影瞧出了端倪,拉住我的袖子叫我不要过问,扶风振振有词道:“皇弟不过是个孩童,父皇宠爱他些是应该的。”

我收回目光,低低道:“但愿真是如此。”

时隔三年,扶风不再是我初见时说话满是刀子的无知幼童,我亦不是收了他玉佩心怀感激寝食难安的小宫女。

夕焉八年,映日荷花花开遍地,出泥荷叶碧色连天。六月初七,宫中大摆筵席,为太子善庆生。如影拽着我在宫中串来串去,太子府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好不气派。拉我到一处隐秘之地,如影贼兮兮地冲我比划:“哎,瞧见了没,这回大公子肯定收到了不少好东西,趁着大公子高兴,咱们也去讨几件。”

我看着门口陆陆续续来往的官员,怎么看都像是前来巴结的,白了她一眼:“得了吧,今儿早上便赏了每人一对玉镯,你还想要多少?”

如影一笑,目光又移回府门口,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差点没当着我的面流哈喇子:“不愧是当朝太子,前来贺喜的人好多啊。”

我垂下眼帘,小声道:“不及二公子多。”

“咿,七七你说什么?”

我掀起眼帘,拉住她的手:“没什么,夸你见解独到来着,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找大公子讨赏赐吗,咱们找他去。”

然而扶风却并不在府中。

跑遍了大半个太子府,如影丢开我的手靠在树上喘气:“哎,不行了不行了,要找你去找吧,太累了……”

宫中举办筵席皆有女官负责,扶风尚未娶妻,生母香妃也早在其四岁那年害病仙去,遂由内务府主管,筵席也是晚上才开始,我只是奇怪他不在府中迎接宾客跑到外面做什么。

我是在净初亭上找到他的。

净初池开了一池子的荷花,含苞待放的,热情似火的,都在艳阳下雨碧绿的荷叶相互依靠。微风几许,芳香袭人。

扶风坐在净初亭上发呆,我踩着被烤得发烫的石头跑到亭子。我问:“大公子怎么在此处,此时不应该在府中?”

扶风回头,神情有些落寞。

“大公子不开心?”

扶风踌躇片刻:“父皇说政务繁忙,不陪我过生辰。”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找他途中看到皇帝和长世戏水的事情告诉他,我向他勉强笑了笑:“奴婢像大公子这般年纪是时候,还从来没有人陪奴婢过过生辰呢,况且……况且皇上政务确实繁忙,大公子也应该体恤民情才是。”

我知道,扶风是不相信我所说的了。

此后,皇帝果然专宠二公子长世。次年,不顾大臣反对,废太子,再立公子长世。

夕焉九年。

天刚泛起鱼肚白,天地间都处于似白似阴的奇妙状态,窗台边放着几个要好的宫女送我的几株红梅,娇艳欲滴,不可方物。我从噩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大汗,嗅了嗅安神的紫檀香才勉强定下神来,又钻回被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一个字——冷。

如影风风火火地闯进我的房间,我钻出被窝,捂得暖暖的脑袋被她带进来的寒气扑了一层凉意。

“七七,不好了!”

“什么事?”

“大公子……大公子他……”如影欲言又止,涨红的脸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大公子怎么了?”

如影咬了咬唇,终是道:“大公子……被废了……”

夕焉九年二月初八,废太子扶风,褫夺封号,封二公子长世为太子,封号为洺。

我急匆匆换好衣裳,一路小跑。

“据闻昨日便已下了圣旨,只是知晓的人都被封了口,我也是今早才得到消息,便马上跑过来告诉你了。”如影提着略长的衣角,“‘洺’与‘明’字同音,皇上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废除太子,分明是有意让二公子继承皇位。”

迎面而来的凉风打在脸上,我有些不悦地打断她:“皇上龙体安康,二公子尚还年幼,大公子文韬武略无不精通,一切尚未可知,你我都不可胡乱猜测。”

待我赶到时,扶风抱着圣旨,外面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风衣,一脸颓废地坐在木椅上。

他的双眼看得见血丝,俨然是一夜未眠,一想到他昨日还同我打趣像我这样的包子脸是嫁不出去的,今日却是全身的无力,我莫名心疼得紧,门外还在下雪,我解下狐皮袄子搭在他身上:“大公子,不过是区区太子之位,大公子不必如此。”

过了良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没事了,七七,我累了,扶我回房休息。”

“是。”

我给如影使眼色,她心神领会,在我扶回扶风不久后端来了热水,一片雾气氤氲。我为他擦了擦脸,又折身为他拿衣裳,为他穿衣,束发,碰到他的指尖,是一阵又一阵的冰凉。

扶风示意如影离开,我也正要离去,他忽然拉住我的手,眉目间满是凄凉,他问:“七七,你说,太子之位很重要么?”

我蹲在他身下:“重要,也不重要。”我顿了顿,“那大公子呢,君倾天下,龙袍加身,很重要吗?”这时扶风却轻轻笑了起来,却格外惨淡:“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曾对你说过让太吓人免受饥饿,安居乐业,再也不颠沛流离?”

我努力思索,那天他赠我玉佩,有年幼稚气,权当这是玩笑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料他旧事重提。

他想君倾天下。

扶风已经十七,站起来比我高了整整两个脑袋,虽还是少年,但已具备成人模样了。

房间忽然静了下来,静到忽略窗外的呼呼风声,府中下人的议论纷纷,只余他平缓的呼吸声。我直逼他那双覆盖淡淡悲伤的眸子:“奴婢定会为大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房间的静谧在那一刹那被打破。

说完这番话后我不觉后悔,但颇觉可笑,我只是一名地位低下的婢女,就算真的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能如何呢。

晌午时分太阳终于露脸,红红的日光将整个人烤得暖烘烘的,公公带来了个好消息,说是二公子眷恋故居不肯搬离,皇上念及他年幼默许了,但礼节是必不可少的,门前撤了太子府那块匾,整个府冷清落寞了不少。

一向热闹的太子府忽然间变得无人问津了,四年前一同入宫的七个婢女有三个自清了调离,大公子也允了,除了我和如影,剩下的那两个如子过的不自在,看模样也是想着离开这里。

我和如影谈论起这件事时,正在炉子上暖手,扶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入,未来得及行礼,他便笑盈盈地问我:“七七,你为什么不走?”

不过一个月不到,本来抑郁消沉的皇子很快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活蹦乱跳,没皮没脸。

我想起这话他他几年前他问过我一次,道:“奴婢是大公子的婢女,自然要一生一世跟随大公子。”

如影以为我们是在打哑迷,脸上写满了困惑。

扶风不出所料勾起唇角,笑得明朗潇洒,阳光洒在他身后,越发意气风发。

夕焉十年。

年末,本应该洋溢节日气氛,此时却死气沉沉。

皇宫这几天御医都行色匆匆,普通的宫人生病都不肯前来医治,提心吊胆地守在龙榻,生怕稍有差池便丢了性命。

“七七,怎么最近看你也无精打采的?”

“我?嗯,大公子平日批改陈条到很晚,我侍候到深夜,所以不免看起来憔悴了些,不碍事。”

我有些心虚地应付,看如影没有怀疑的样子,才稍稍放宽了心。

皇帝病了好几个月了,现实突然昏倒,后又极度嗜睡,常常是日上三竿也不见有醒的迹象,后来干脆罢了早朝,吩咐太医来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每日的膳食也不见有问题,皇帝脸色终是日复一日的苍白。

皇帝病重,不能清理朝政,膝下有五子,二公子太子尚年幼,其余四子也只有扶风有能力批阅陈条,于是众大臣商议将此重任交由扶风,待皇帝病好过后再行处理。

明白人心里都清楚,皇帝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扶风暗地里派人调查,发现是长世与奸臣李纪同流合污,长世被人所骗,犯下这挡子糊涂事,用李纪给的慢性毒药,放在皇帝的膳食中瓜果中,吊着他的性命,因此毒药毒性淡,故难以以银针辨别。

真是皇帝的好儿子,大焉的好太子。

扶风从不许我跟任何人说,就连如影也是瞒着,我不想答应,却不得不答应。

朝廷中事,少知道一些总是好的。

“父皇病重,太子尚幼,我手中没有实权,不可轻举妄动。”扶风一字一句地分析,“长世大逆不道,谋害天子亦是罪不可恕,确实该死。可是,七七,我们没有证据,在这种局面下,动弹不得。”

尚幼尚幼,谁不是说他尚幼,单凭这两个字,二公子就不知道犯了多少事。

我道:“大公子与二公子同岁时,已向人许诺保天下平安。”

扶风微微一愣,似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是的,昔年他十三,已能够御剑挥洒自如,已能够将心系于天下,而今长世,却是个为人所操控的人偶。

长世是蠢,居然会相信李纪的谗言,即便最后他真的辅佐他成了帝王,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篡位,待天下真入了李纪之手,大焉也离王国不远了。

我续道:“大公子难道真的不出手吗?民不聊生,灾荒四起,难道真的是大公子想看到的吗?”

“好了,七七。”他打断,“你的担忧我未曾没有想过,只是,奸臣当道,我力不从心。”

我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眸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算扔下石头也不见得会有波澜起伏,我看得出来他已经下定决心。

“奴婢遵命。”

他这一句力不从心,便不从了四个多月。

我遵他的命令,亦任时光流逝了四月之久。

四个月,漫长到见证一个国君的死亡,短暂到于长世不过是弹指的一瞬,我只是觉得好笑,他一个幼子,又不懂国事,反正迟早都会称帝,又不是耗不起。于是,只是四个月,皇帝驾崩,江山改朝换代。

次月太子长世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合熹,文武百官俯首称臣,长世那瘦小的身体都无法撑起宽大的龙袍,李纪诱导新皇在登基时贬去朝中大臣一个又一个的官职。一来二去,数百官员竟然有半数都姓李。

我为扶风感到忧心忡忡,如影却优哉游哉地嗑瓜子,一脸的没心没肺:“啧,才上任几天便如此兴风作浪,再多宠他几天是不是就任由他拆龙椅了。”

我赠她一记白眼:“再不忌嘴就该把你拉出去赏一丈红。”

如影嘿嘿一笑,不再说什么。

熹合三年。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光匆匆一晃三年。

“冯少卿送来信笺,说体恤天下疾苦,当今圣上荒淫无道,愿归顺大公子。

“蒙将军手握兵权,听候大公子差遣。

“东部洪水泛滥,百姓居无定所,赈灾物资经各地官员层层剃扣,待到送至已所剩无几。”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扶风却躺在木椅上悠闲地看书。

“大公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算起来,扶风今年已经二十,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我倒看他过得越发快活。

扶风优雅起身,故作老成:“皇弟不懂治国,臣兄会教教他的。”

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在白日,他也不曾对自己的言行有过收敛。

真是年少轻狂。

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好在扶风已经背对我,低低道:“奴婢静候公子佳音。”

扶风擒下李纪和新皇犯罪的种种证据,逼得李纪造反,新皇被李纪毒杀,扶风率三万精兵攻入皇宫,一举剿灭李氏,次日消灭李氏残存余党。李纪看大势已去,自刎当场。

真是天道好轮回。

我和如影随扶风登基当天,如影在我旁边嚼耳根子:“咱大……不,圣上今年双十了吧?这么还没娶妻?三王爷今年第二胎儿子都出生了吧?”

扶风虎躯微微一震,理了理头发又继续向前了。

登基仪式过后,扶风又缩回了金銮殿,继续当他的宅男。

次年,柳丞相上书第八本请皇上立妃,扶风终于招架不住,立冯少卿之妹冯阮为妃,封号为柒。

“啧,柒,真跟他老爹一样,拟个号都不让人省心。不指明了是你吗。”如影似笑非笑,一脸得意。

我不知道她得意什么,我只知道,再也不要惹着柒妃。

我趴在床上,如影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我涂药,品足论道声不绝于耳:“不过是端个茶便被人揪住了小辫子,你日后的日子可怎么得了。眼看圣上对你是有求必应,西域进贡了一批叫做葡萄的水果,柒娘娘向圣上讨他都不肯,你说喜欢,他便给了。”

如影轻笑:“七七,你好不识抬举。”

我疼得呲牙咧嘴,二十大板下去,没差点被打得皮开肉绽:“你可别提了,娶便娶吧,娶了个这么厉害的角色,这叫咱们以后怎么过。”

“分明是圣上看上了你……”

我瞪了她一眼,如影这才不情愿地收回话。

我跟了扶风几年了,他什么底子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唉,七七,你还是嫁了吧……”

我嫁于扶风如今算来已经八年了,儿子已经三岁多一点了,五年前他不顾众大臣反对强要纳我为妃,他说:“如今天下已安,你却不安,朕便不安,可安乎?生生死死历经几回,乃嫁于朕,凤倾天下,方可民安也。”

这世间的许许多多,常伴足矣。

初三:伍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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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花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三

百姓皆道,那被篡位的昏君也是活该,本来就不是治国的料,却非要学人家君倾天下,如今要死了,倒也落个实在。却又都说行斩立诀之前,天刹白光,卷起一阵云浪,刑场上那昏君,就那么没了。

一时间,皇城上下议论纷纷,左右讨论的不过是两个字——妖孽。

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将这泱泱大国祸害成这样,前来救人的除了是妖,还会是什么。

“爷,新帝此时正在四处拉拢势力,瞧模样是要把葛太傅也给吞了。”绿袍女子看着躺椅上懒洋洋翻书的临渊,愣是没瞧出半点夺位的意思。临渊不疾不徐放下书卷,最近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动作倒挺快,真不愧是我的好四哥。”语罢,袖袍潇洒一挥,“再去打探。”

青鳞淡淡答了一个哦字,学他的模样半躺在椅上,三千青丝垂至腰间,别有一番滋味。柔柔弱弱,不知道的恐怕都以为她有病在身。房中静默良久,临渊蹙眉:“哑巴了?”

青鳞翻了个身,竟显得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费了这么多心力,如今却还饿着。”

“迟早得饿死你。”

临渊嘴上虽说不在乎,青鳞眨巴眨巴眼睛,还是无可奈何地起身,恰逢轻风掠过,书卷翻飞,搂起她的小蛮腰,青鳞送上自己的蜜唇,口舌相交,缠绵不休。

临渊被吻得胸口发闷,收回唇,青鳞恋恋不舍地从他怀抱中脱离。

“饱了?”

“饱了。”青鳞咂咂嘴,弯着一眉盈盈的笑,“爷好生厉害。”临渊被她说得面色微红,仍旧一副淡定的模样,淡淡道:“饱了就好,饱了就该办事了。”

临渊伏在案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拖着瞌睡,面前的陈条一本一本毫不懈怠,只管往这里上,上眼皮终是打赢了下眼皮,合上眼睑,万万没有想到刚睡着就在案台上磕了个大大的响头。临渊吃痛,不得不暂告周公,醒来时,依旧是那灯火摇曳,那陈条如山。

这等落魄的君王,他大概是千古头一个,实在可悲可泣。

临渊幽怨地打了个哈欠,甚觉这憔悴的黑眼圈有负容颜,岂不料再一睁眼,面前立着一位绿袍女子。

“侍寝的?”临渊睡得有些迷糊,烛火也衬得有些昏暗,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青袍女子的笑僵在了脸上,对着趴在案上的临渊道:“公子挑灯苦读废寝忘食,实在令奴婢非常感动。”

嘴角拉开一丝弧度:“有觉悟。”那女子又道:“遂奴婢从古卷中挣脱而出,公子可莫要嫌弃。”

临渊定定一瞧,挣脱?端的是倾国倾城的模样,看这气质,也不像啊。

“不瞒公子慧眼,其实吾乃上古书妖——青鳞是也。公子好大的福气。”

临渊瞬间反应过来她这是把脸皮厚当潮流,再定定一瞧,纤腰窈窕,红腮贝齿,的确有那么几分脱凡的气质。身为当朝皇帝,临渊端正了身子,挑着一双桃花眼,对于妖神之事也没作出多大反应,单手托着下巴,顿时来了精神:“想必你是费了不少事,说吧,劫财还是劫色?”

青鳞叹了一口气,眉宇中似有愁怨:“能得公子青睐,实乃奴婢之幸,食公子身中正气,现今……现今有点饿了。”

临渊十分大方地伸出一只手:“吃吧,朕的确浩然正气。”

未等他反应过来,那莫名其妙的青袍女子便迅速握住他的手,揽上腰间,这一系列的动作无比流畅,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初吻葬送在了一只妖上。

“玉龙之气,帝王心中所念,公子真是慷慨。”青鳞指腹滑过唇瓣,“多谢。”

“你——”临渊瞪大了眼睛指着她,竟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从思绪中抽离,临渊再次拿起又放下书卷,青鳞那妖怪,也忒狠,一出场就干这等混帐事。

他一世英明,不明不白地毁在了一只妖身上。

近些日,他被妖劫走闹得沸沸扬扬,青鳞也自夸,若不是她及时出手,指不定待他人头落地,又去地府一遭轮回,为了高堂之位,各朝各代兄弟相残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每每回忆起那滔天的浪火,临渊还是会一阵胆寒。

那日他批改完陈条已是疲惫不堪,命退了下人和衣而睡,半梦半醒之前,房间温度骤然上升,迷迷糊糊一睁眼,猛浪滔天,整个房间陷入一片火海,他一个激灵起身,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葬身火海时——

“爷!奴婢来救你了!”

青鳞一袭青衣闪亮现身,一手抓住他掩住口鼻的手,一手拨开浓烟,所到之处火舌尽退,临渊被她一路拉着出了火海,本想大声呼救,却脑袋一沉,不醒人事。

英雄救美,本是小人书上的戏码,只可惜——被救的是他。

他那人人赞颂好品德的皇兄,为了一个高位,真是不折手段。

“哎呀呀,爷,好消息。”青鳞一路小跑,莲步生风。临渊见她讨喜邀功的样子,不禁好笑,颇为捧场地问了一句:“什么好消息?”青鳞娇媚一笑,摊出手掌,赫然一纸婚书:“张太傅要嫁女儿,嫁的正是你当朝的四哥——”

他反一皱眉:“这算得什么好消息?”

“怎么不算呢。”青鳞将婚书卷入袖袍,眼角一抹笑意味深长,“皇帝再不济,爷也应该知道,当朝天子未过门的媳妇,可是倾心于你的……”

“少干那些邪魔歪道,她跟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以要她搅这趟混水?”

“哟,”青鳞不屑地嘟囔,“爷好有志气的模样,若真存了善心,那致落魄成这样?”

也是,他不过是个落魄的皇帝,要真死了也就罢了,偏偏好生生地活着,却还要听那些混帐话。

自古成王败寇,侥幸捡回了条小命,怎么着也得往害命之人身上咬一口。

见他不答话,青鳞只当他是同意了,临渊扯住她的袖子:“不许去。”

“爷,睡糊涂了吧。”青鳞扯回袖子,“各大官员本就连成一气,只有张太傅是明事理的人——知晓了你没死,指不定连梦里都是笑醒的,如今要和皇家结亲,去晚了就来不及了——你就等着啃窝窝头吧。”

青睐伶牙俐赤,硬是把他的心扳了回来。临渊看着那一袭幽幽的青色长袍消失在浓郁的夜色,方才久久地长叹一声,落寞地回到暖阁——他一代帝王,竟要与女子同流合污。本是要四个物归原主,也是如此艰难。

好在,那女子,是妖。

早知道那妖对自己死心塌地,想不到竟是如此的死心塌地,忙得热火朝天,恨不得立刻就能把那高堂人一脚踢下,给他套上龙袍推上龙位。

不过,那高堂人,确实该死。

临渊醒来时,正躺在阴暗湿润的牢房,后脑仍未消肿,爬起身,顺着那双金玉皂靴往上看,皇兄明黄龙袍,气宇轩昂。

“你——谋反——”

临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全无曾经半分宠溺弟弟的神色,悠悠开口:“皇弟治国不当,民怨四起,我这么做,不过是民心所向。”

在梦中,他想过要置他与死地的可能是野心勃勃的骠骑将军,可能是老奸巨滑的冯上卿,却从未想过会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弟。

背叛的滋味,岂是那么好受的?

所有人都说临风此举是大义灭亲,芸芸众生中,却无一人知晓,他的皇城落到这般田地,都是拜他的皇兄所赐。

“皇弟,一路走好。”

令牌落地,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他被揽入一温香软玉的怀抱,再一睁眼,自己躺在软榻上睡得安稳。

“爷真是福大命大,刀都搁脖子上了还能活下来。”青衣女子眸若点星,笑眼盈盈。

临渊吐出一口气,撑着下床:“好在你来了,我还以为你跟哪个读书人跑了。”

青鳞面容灿若桃花:“奴婢可是尽职尽责的好妖!”

今天阳光各位好,青鳞搬了一把椅子,沐浴在阳光下皆说妖碰光即灰飞烟灭,他倒是看她太阳晒得挺舒坦的。

“张太傅只说要嫁女儿,又没说什么时候嫁,三天两头往外跑,可累死我了——”青鳞撇撇嘴,“跟着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日子过。”

临渊嘴角抽搐,压在那女子身上,俯身吻她的唇,辗转反侧,青鳞眸中闪过一丝喜色,他正要离开,却被她钳住,临渊瞪大了眼睛,想要推开,她却顺势搂住他的腰,没头没脑地送上自己的丁香舌,吻得更深,口中弥漫一股淡淡的墨香……

这妖怪,还耍上流氓了不成?

他不知道她是否是意乱情迷,反正自己是胸闷气短,龙气啊龙气,一次吃个够,个够折腾的。

临渊敛去眸中的情欲,抵住红肿的唇,瞪着她:“再被你这么吃下去,我都快没命了……”

青鳞浅浅一笑,双颊生出两个梨花涡,倒显出几分萌动可爱:“话不能这么说,奴婢每日奔走效劳,爷也得犒劳不是。”临渊被博得哑口无言,青鳞脸色忽然有变,敛去笑意,“张太傅有事,奴婢去去就回!”

语罢,白光浮起,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在打哈哈的书妖,现在便不知在何处折腾去了去。

墨香还残留在口腔中,临渊略微失神,方才脱离之际,他竟然有那么几分舍不得。

都说绝顶聪明是书妖,他那古灵精怪的青鳞,也不知懂不懂他的心思。

是夜,关闭的门被一脚踹开,临渊惊愕之余看她精疲力尽地摊在榻上,那样不拘小节,没有一点作妖怪的样子:“可累死我了——”

临渊好死不死地接上一句:“被劫色了?这衣衫不整的样子……”

青鳞从榻上跳起:“我道张泠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不想他也不愿娶,总算知道张太傅安的什么心,等媳妇过了门,莫如说他自个儿找虐受。”临渊听不大明白,青鳞看了他一眼,这才道,“奴婢去找那张泠,好说歹说她才肯勉强帮咱们却非逮着你不放,若不见到爷,死活都不插一脚。”接着又补了一句,“不知好歹。”

临渊鲜有看到自家书妖这么气过,索性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反正是个祸害,嫁谁都无所谓,倒不如去看看。”

“爷——”

青鳞宣泄着不满,临渊单手搁下巴,怎么着都觉得某人像是打翻了醋坛子,心情莫名大好。

调侃虽调侃,但张泠,却是真不能不见。

月挂树梢头,人约黄昏后。

临渊悄无声息潜入太傅府中,彼时张泠正伏在案台上写写画画,临渊敲了敲桌面,张泠抬起头来,评头论足道:“这就是如今落魄的帝王呀,肯亲自光临,失敬失敬。”说罢,竟真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临渊扶她起来,张泠笑吟吟道:“还以为那小妖精唬我,想必君上也是受了不少苦吧?”

临渊微微一愣,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关上门后,张泠也不装傻,同他道:“四皇子如今登基,朝中势力尚还不稳,骠骑将军,冯上卿等皆向其俯首称臣,先帝早怕他要反,故驾崩前给了我爹半块兵符,另一半藏在宫中。君上蒙受不白之冤,四皇子必使江山覆灭,愿君上率领我等重夺皇位,君倾天下。”

临风性格乖张,又与各大臣暗中勾结,他左右不过是个傀儡皇帝,阳奉阴违的事司空见惯,只要他能重登皇位……必能重震江山。

“张泠——”

“在。”

却说第三日,皇宫内喜气洋洋,新皇登基不久,又迎来后宫的第一位主子,可谓是双喜临门,羡煞旁人。

这几日门口的绣球花开得格外好,一簇一簇拥在一起,活像是在贺喜。临渊坐在石桌旁,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就飘零的心,愈发不踏实。

“四皇子肯定以为攀了高枝,却不料那枝会刺他一身血。”白光乍现,绿纱翻腾,绝美的脸上依旧挂着甜如蜜的笑,青鳞娇媚地打招呼,“爷,可算是要熬出头了。”临渊叹了一口气:“一年之内两次换君,也不知是否是民心所向。”

他要张泠去偷兵符。

临风以为朝中势力大都已被拉拢,和张太傅之女喜结姻缘更是锦上添花,当下最要紧的任务,当然是搜遍皇城,将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揪出来,推到刑场,刀起刀落才算落个实在。岂不料,他弟弟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一个民心所向的新皇帝,掌有生死大权。

一个世人唾弃的阶下囚,得一绝顶书妖。

知晓临渊被救,张太傅大喜过望,按照青鳞的指示乔装打扮,三日之前就接他进了府中。

青鳞一袭青纱铺地,音色如敲冰戛玉般悦耳动听:“张太傅,贺将军愿为爷誓死效命,万事俱备,只需时机。”难得见她正经的模样,临渊不禁好笑,舒缓了皱紧的眉头,却又问:“青鳞,你何以追随我?”

青鳞的回答棱摸两可:“爷是皇帝嘛,奴婢想在这乱世中得一席安生之地,不得仰仗爷的威武。”

对,答案一直是这个,不管他以前是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是现在沦落至此,她的回答都是这个。

临渊也不想这么伤感,随便和她扯了几句家常,青鳞也颇为配合,,聊着聊着就聊到他的终身大事上。

“四皇子是个聪明人,怎么着也得知道他和张泠不过是场政治婚姻。”青鳞贼兮兮的瞄着临渊,“张小姐也是个美人,到时候爷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那滋味,啧啧-”

看着她恨不得立刻让他和张泠喜结良缘的模样,临渊心中多了些许失落,她眸子依旧明亮。偶尔还眨眨似不定夜星,他瞧啊瞧,怎么都瞧不出她的心思。周遭陷入诡异的寂静,他盯着青鳞的脸,思绪飘飞,以前做皇子的时候沾上了看小人书的恶习,夫子整日敲他腐坏的脑袋,骂道:“愚昧!迂腐!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任管夫子气得说出何种话来,他也只是抱着小人书读得津津有味,插画上的女子,明眸皓齿,腕间一点朱砂,一袭青纱掩风华,那样的绝美倾城,如今想来,竟与青鳞有那么几分相似。

一袭青纱走远,临渊疲倦地趴在石桌上。

“忘了啊——”

花落卷声,终归湮灭了那一声呢喃。

消沉了接近半个月后,皇宫那边也终于有了消息。

是夜,临渊倚在太师椅上,眼中秋色尽是荒凉,心中涌起一股惆怅,张太傅急匆匆地跨进院门,顶着一身厚重的衣裳,忧形于色:“六殿下。”临渊抬头:“什么事?”张太傅赶忙凑过去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微不可察地皱眉:“你说的,是真的?”

张太傅点头,脸色不是很好:“伪造圣旨本是欺国的大罪,偏偏那上面又真真切切留有先皇的龙印。”

临渊冷笑一声,先皇在世时便说临风野心过大,皇权交不得,又是猝死,哪里来的圣旨给他。

“你信么?”

“不管是真是假,微臣只为殿下一人效力。”

临渊眼神越发凝重,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篡位,圣旨,斩立决——四哥,我的好四哥。”

自上次青鳞走后,一别又是五日后再相见,临渊隐约察觉到,她只是在躲他。

许是耐不住腹中饥饿,古灵精怪的书妖,夜潜入临渊的暖阁,榻上的男子正安然熟睡,俊美的面容如雕似画,一点点送上自己的唇,咫尺处,男子忽然睁眼,起身将她扣在榻上,那清醒的眸子分明没有一点睡意。

临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张错愕的脸,道:“如今江山换朝,百姓高呼万岁,你可知道。”

青鳞懵懂答:“奴婢不知。”

他扣在她手腕上的力未曾有丝毫减少,又道:“新帝翻出圣旨,说该坐龙椅的人,本就是他,他不过是顺应天意,你又可知。”

青鳞忽然沉默。

临渊自嘲地放开手,“罢了,你走吧。”

青鳞从榻上起身,依言走到门口,却被叫住。

“四哥的那道圣旨,是你伪造的罢?”

青鳞继续沉默。

常言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他的书妖那样聪明,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自始自终都知道,他与青鳞,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索龙之气存留世间,他令她辅佐天下,他既已不是皇帝,何以来的龙气供养她。他只是想不通,他落魄后,她大可以一声不响地离开,留在临风身边,救他已是仁至义尽,却又为何撒下这样一个谎。他看不明白,也猜不透。

没有得到回答,他又问:“四哥的那道圣旨,是你伪造的罢?”

青鳞清脆的声音在房中幽幽响起:“是。”

毫不犹豫,不留余地。

临渊蓦地有些难过,他多希望她说不是啊,哪怕不回答也好,他起码可以自欺欺人。

又是一片好寂静。

他行至她面前,银白色的月光染上发梢,一字一顿道:“我与四哥,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青鳞你说,你究竟帮谁?”

“帮你——”

余音绕梁,青纱女子早已不见。

府里的人皆道,好吃懒做,只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没见过自己太傅将他跟供菩萨一样供着的。

“哟,这是哪家的公子,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悠闲呐。”

临渊闻声望去,只见张泠身着短小夹袄,一手撑起窗木,一脚又跃下地,一副做贼模样。临渊不禁好笑:“这瞧着哪里是皇后,倒像是一个掩耳盗铃的贼。”

临渊一语点破天机,她也不同他废话,合上窗,贼兮兮地关上房门,摸出一块牌,递于他,故作神秘道:“此等神物,天下只有一块,公子慎用。”临渊接过兵符,挑了挑眉:“多谢娘娘。”

张泠这才同他正经说话,道:“宫中人眼杂多,又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送来。只是时间紧迫,若六殿下真想再回高位,便是等不得了。”

“我知道了。”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他心中却是不能平复。

先帝兵符一出,集十万兵马包围皇城。

挟骠骑将军妻女,迫使投降。

又验出圣旨龙印是假,六皇子忧国忧民,四皇子从中作梗是真。

不过半年的功夫,又是一场局势大倒戈。江山改朝换代,不过瞬息之间。

一时间,皇城上下议论纷纷,左右讨论的,不过两个字——谋反。

只不是过,这次谋反的,是临风。

临渊叫人押他去他曾经去过的牢房,重新坐上了龙椅,又龙袍加身,按理说是应该开心的,可不知为何,这让他心上,仿佛压了一块石头,叫他开心不起来。

他这几日老蜷缩在皇宫里,继续当好吃懒做的皇帝,自上次青鳞走后,便再没有回来,这些日子,任凭他什么呼喊,她都没有像往日那般随叫随到闪亮现身,他午夜梦回,大汗淋漓。明明是错综复杂的梦境,他一睁眼,梦境破碎,竟是半分都想不起来。

究竟是哪里不对,他的书妖,他的青鳞,究竟是到哪里去了。

“青鳞。”

临渊低低叹气,不过才几日未见,却满脑子都是某只妖微翘的嘴,淡笑的眉。

“见过当皇帝的,没见过当皇帝你这么愁苦的。”张泠一脚迈进房间,东瞅瞅,西瞅瞅,“咦,怎么不见你养的那只书妖。”

“我倒是想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临渊诚实以待,掀开被褥,“走,咱们去瞧瞧那败兴的皇帝。”

湿润的牢房,白蚁啃噬过的房梁,冰冷的手石床,到处散发腐烂的气息——他与这里也算得上是旧相识了。

牢房中,临风还是维持着一贯的风度,与他想象的邋遢模样相差十万八千里。

“四殿下,我可不是故意要害你的,你不要怨我。”张泠跟在临渊身后,一开口竟然是求饶。

临风的相貌与他极为相似,倒不像是虎落平阳。临渊眼角噙着一抹轻蔑的笑:“四哥,别来无恙。”临风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他越发得意,“背叛的滋味,四哥尝得还舒服?”

说话间,只见临风袖中滑落一卷书,他眉头收紧,又问:“青鳞呢?”

临风终于回话,却不如不回:“青鳞?整日与你腻在一起,我又如何得知。”

临渊心中一击:“你我各自称帝,她是和你在一起的,我记得,她是和你在一起的……”

房中沉默半晌,张泠插不上话,临风爽朗一笑:“和我在一起,龙之气,想不到她会这么唬你……”他声音逐渐放低,最后干脆蜷在石床上,说的似乎是:妖怪的话,信不得。

妖怪的话,信不得。

临渊想从他口中再知道些什么,除了这七个字,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再说的了。张泠当然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些什么,走出老房后,便劝道:“我听说是个皇帝都藏了城府,他不过是想扰乱你心智故此诓你,你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他又低低叹气,此时繁星满天,微风轻拂。

谁不是胡言乱语。

青鳞是书妖,尽知纸上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这般不肯原谅他,连见他都不肯。于是抛下国事,只好每日在纸上写,青鳞,回来。短短四个字,寄语了他太多太多的感情。

可她依然没有回来。

时光蹉跎,岁月如歌。

转眼冬去春来,时间过得尤为快,他积攒了吼吼的一柜子纸,他也不明白,书妖到底去去了哪里。

张泠推开门,肩跨包袱,撞上临渊略显伤色的某,开门见山道:“你这皇宫好没意思,我得走了。”

“到哪里去?”

不问原因,不懂挽留,只问何方。

张泠准备回答的“难不成跟你一样老死在宫中”被迫咽下肚中,索性道:“也去找只妖。”

临渊允了。

木门沉重的撞击声在房中响起,背对他后,秋水眸中眼泪汪汪。张泠无奈地叹了口气,呆子就是呆子,他要傻等,难道也要她跟着傻等?

明知道等不回来。

春日的桃花开得格外好,临渊终是响起那牢房中还困有一人。不顾衣角的晨露迈进牢房,开口便问:“青鳞在哪里?!”

落魄的皇子依旧捧着一卷书,病恹恹衣服快断气的样子。临渊上前抢了那卷书,气红了眼:“我问你,青鳞呢?!”临风拨开厚重的头发:“书妖书妖,以书为妖,何处没有青鳞?”摊开书卷,泛黄的纸面依旧溢满淡淡的墨香,只见那卷上写的是:书妖,改天命,亡。

“你真的以为你本该是皇帝吗?”临风收回书卷,“本来你命格特殊,非称帝不可,可又偏偏不是个皇帝的命。”他淡淡一笑,却格外惨淡,“妖怪就是傻,救你一命不说,还非要你称帝……”

“我不该比她伪造圣旨,你也不必我好到哪里去,逼她毁了圣旨。”

“你说说,改了这么多次天命,三次,本就该亡,强行扭转天下事,是不是要魂飞魄散?”

……

临风说了许多,他跌跌撞撞走出牢房,歪头侧目,桃花早已凋残。

“光看小人书又什么用!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长须夫子暴跳如雷,怒斥的对象——蓝衣少年却依旧不为所动,痴痴地看着那摊开的书卷。

明眸皓齿,腕间一点朱砂一袭青纱掩风华。

“书卷啊书卷,你若肯化作人身常伴我左右,我必定好好疼你爱你——”

风过书面又翻一页,青纱女子眸间流转,俏眉微微一动。

原来那不过是他们的始终。

初三:伍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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