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1

今夜的月很圆、很亮，照在林中，晕黄的清辉柔和如许，如同最温柔的情人，抚过他的脸庞。

一身白衣的少年，身后一把橙红长剑，静静地立在月下林中。微风拂过，他的发丝在月下微摆，英俊刚毅的容颜之上，写着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成熟与坚毅，更有着一股浓得似乎化不开的忧伤。

十年了啊……

他心中所隐藏着的刻骨哀伤一天、一天、一天地加重，犹如永不间断的凌迟之刑，一刀、一刀、一刀，刀刀都刻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这个坚强如铁的男儿痛彻心扉……

——十年了，若冰……他默默念着。

月色温柔如水，在树梢上轻轻起舞，飘然似雾，绝美如仙；微微在一旁伴奏的风，吹得沙沙的树叶摇头晃脑，如同调皮可爱的精灵，和着月光一同舞动。

少年抬头望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抹蓝色的倩影，依旧在身旁微微地笑着，沐浴在最纯净的月华清辉之下，指着天际圆月，仰起那绝世的容颜，跟他说

——贺翼，你看……

那时的他们，过着平淡而又安逸的生活。她抚琴，他舞剑。过得好不快乐！

直到那天，他被追杀，她，为了引开那些他的仇人，毅然决然地把他们引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他都不知道。

——找不到飞儿姐姐，我就终生不嫁。

小诺在他的面前许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也付出了代价。

——找不到飞儿，我也终生不娶。

贺翔也在他的面前立下誓言，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十年了，飞儿，你还活着么？你知不知道，你连累的，不只是我，还有他们……

他的心被一根丝线扯着，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么？

2

这美丽女子，在那瞬间的失神后，对着他，缓缓地、微微地、轻轻地，绽开了笑容。

——如月华星辉一同闪耀，如清水芙蓉刹时盛放。她笑得如此绝美，可贺翼却分明感觉到，这笑容背后，有着最古老的凄凉。

她流下两行清泪，如三月盛极的桃花突然坠落，零零散散，碎成一地残红，她哭得如此凄凉，可依旧是贺翼心里刻骨铭心的美丽。

贺翼最后见到的就是这张梨花带雨的微笑容颜，随后，他便沉沉睡去。

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都不要醒来。

当贺翔冲进房间将他从床上扯起来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地揉着沉痛的脑袋不知所谓。可当“若冰失踪了”这五个字从贺翔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感到一排惊雷在耳畔炸响，再剧烈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若冰，失踪了？

她，失踪了……

失踪了！

贺翼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担心，他害怕……

他还是找不到若冰，直到现在。贺翔和小诺，一直浪迹天涯海角，从天涯，一路找到海角。

——他们被我们连累了，若冰……他们，终归会幸福的，我去找你，你等我吗？

3

六月的阳光极少如此刻一般温和。

阳光下，小桥流水，曲栏风荷，浑然如一，没有丝毫人为雕砌之感，仿佛天地初开之时，它们就静静地存在于世，只是默默等待着那个有缘人的降临，让这片世外的秘境焕发生机。

葱郁的灌木掩映着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外，则是一大片的荷花池，池上有几座小桥在花中穿行，如同灵巧的少女在池中嬉戏。

荷花池中，有一座小小的凉亭，亭上，一位蓝色衣衫的女子正拨动着根根琴弦，为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罩上一层莫名的神秘。

这琴声袅袅婷婷，时断时续，那女子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能维持住这幽然沉静的琴声。这琴声缥缈不定，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绝望，而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背后，弥漫着痴缠不休的哀伤。

她的目光是安静的、平和的，也是哀伤的、绝望的。她似乎早已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所有，只剩下这一把素淡的琴。

她的容颜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光阴流转，没有磨去她半分的美丽，只给了她过去所没有的沧桑与凄凉。

鬓边的发丝还在风中微微摆动，可她的心早如千年的寒冰，外界的风浪再大，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波澜。

曲调一颤，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似乎又疼了一下。

呵……

她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十年了，为什么还会这样呢？

这一辈子，本就应该无憾了。

风雨、悲喜、生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亲人、朋友，还有……

他。

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应该就是你了吧。十年不见，你还会记得我么？……呵，我这么做，你一定是有怨恨的吧——怨我的无情，恨我的任性。但，你可知道，我别无选择。

你还要撑起天下、维护和平，而我，算什么……

贺翼，对不起。

琴声骤停，她身子一抖，一口鲜血，突然吐出。

殷红的血，落在琴弦之上，凝成一颗一颗的血珠，如清晨荷上迎风摇摆的露珠，颤颤巍巍，然后滴落在木质的琴身上，再顺着它，流下，汇成一条条血做的泪痕。

泪痕？

她一愣，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会为他流泪？既然十年之前就已决心放弃，既然十年之前就已决心离去，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会心痛，还会流泪？

放不下么？难道，真的，放不下么？

不！不能！

该结束了……也必须结束。

就让我的死，为这一切陪葬。

原谅我，因为爱你，所以必须离开你；因为爱你，所以无法再珍惜自己——既离，不弃；已失，莫忘。

原谅我，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爱你。

她缓缓起身，不再看一眼旁物，而是直直地，望向那荷花的尽头。

荷花不懂她心中所想，依然绽放着自己无尽的美丽；殊不知芳华易逝，红颜难继，这一切的美丽，终将化为一?g尘土，尽掩风流。

阳光不懂她心中所想，仍旧照耀着世间的万物；却不知这世间，还有它的光芒到达不了的地方，那里积累着天地初开之时就已存在的寒气，没有任何力量能将它们融化。

她忽然笑了，在这阳光下，荷花旁，静静地笑了。

4

早已习惯了披荆斩棘，在无路之处开出一条路来。只是，没有了剑的锋利，这一切还会那么顺利吗？

可那又怎样？十年里，早已习惯了伤痛，习惯了艰难，不是吗？

他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前边正好有一个山洞，他径直走到洞外，往洞里看去。洞并不深，大约两三丈的模样，他没有多想，便走了进去。

走到洞底，颓然坐下，仰起头，闭着眼，深深呼吸……

涌入鼻尖的，是清凉潮湿的空气，和一股极淡极淡的花香。

花香！

他蓦然站起，目光刹时变得锐利，仿佛翱翔天际的苍鹰发现了在地上奔跑的猎物，正准备发动那致命的一击。

转头，搜索着洞里任何可疑的物事，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一块岩壁之上。走过去，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机关，只是岩壁的角度合适，挡住了后头的一条窄窄的通道。

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自己被两边的石尖划到。这条小路曲曲折折，幽深狭长，天知道会通到什么地方！

可他才不管。反正这天下之大，自己哪里都可以去得，去看看这神秘的地方，也不算一件坏事。

随着他的深入，原先极淡极淡的花香渐渐明了。他仔仔细细地辨认着，却只分出一种

——荷花。

——跟她养的荷花一模一样。

他突然很好奇，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竟会有荷花的味道？而且……还跟她养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脑子里飞快地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然后突然加快了脚步，往那不知名的地方而去。

当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穿行，不知何日才能有尽头的时候，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当然是光！

前方突然现出光明，他猝不及防，猛然冲入，竟一下子为强光所摄，双目刺痛，睁不开眼来。

在黑暗中独自孑行，并早已习惯了黑暗，甚至已准备在黑暗中度过余生，却突然重回光明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能一下子适应吧？

伸手挡住突然闯入的阳光，慢慢地适应着，很快，他看清了这一切。

这是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鲜花盛开，树木繁茂，蜂蝶穿花，百鸟争鸣。大片的荷花一眼望不到头，只是摇摇摆摆，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座木屋立在岸边，几座小桥在池中漫步，还有一座湖心凉亭……

他的心忽然飞快的跳了起来，一种消失十年的、窒息的感觉包围了他，压得他不得不迈步向前走去。

鬼使神差一般，他径直走上了木桥，一步一步地往凉亭走去。

——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眼前突然出现他们住的地方的影子，仿佛还有个蓝色的身影在亭上抚琴……他迟疑着，慢慢往那边挪去。

经过了无数次的希望、失望、绝望之后，他似乎早已失去了面对的勇气。他怕，怕这一切又是一场梦境，怕自己再也承受不住，怕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绝望……

可该来的，始终要来。任凭他再怎么拖延，路，也终究走到了尽头。

亭上，只有普通的桌椅和一把不加修饰的琴。

他走上前去，看向那把琴，和琴上那鲜红的血迹。

他探手，慢慢地沾到一点血迹，触手，感到一股异样的冰凉……

5

她微笑，白亮的刀子插入小腹，鲜血把蓝色的衣襟染成黑色。她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永远的微笑起来……

今天以后，我的容颜将永不改变。

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如水一般流失。她沉沉地睡去，再也醒不来……

翼，来世再见。

一瞬间，周围都陷入了黑暗。

他看到，荷花池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碧绿的草地上。殷红的鲜血那么刺眼。

他抱起她。

她冰凉的躯体，让他感到害怕。

——傻瓜，为什么不等等我？

他温柔的笑。

只不过晚了一步，傻瓜……

他拿起那把他佩戴了一生的橙色宝剑，刺进他的胸膛。洁白的衣裳被染红。

——傻瓜，我来陪你了，等我，马上来了……

他用尽全力，在奄奄一息之时，握住她的手，然后，含笑死去。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