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夏至.柢步.艳阳天(上)_3000字1200字以上

Chapter.05 夏至.柢步.艳阳天(上)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二

世界呈现迸裂时的光芒,

照耀了曾经微茫的青春和彼此离散的岁月。

鸢尾花渐次爬上所有的山坡,眺望黑色的诗篇降临。

那些流传的诗歌唱着传奇,传奇里唱着传奇的人,

那些人在无数的目光里随手扬起无数个旅程。

夹杂着青春还有幸福的过往,来路不明,去路不清,

只等岁月沿路返回的仪式里,巫师们纷纷涂抹光亮的

金漆和银粉。

于是曾经喑哑的岁月兀地生出林中响箭,

曾经灰暗的衣裳瞬间泛出月牙的白光,

曾经年少的你英俊的你沉默善良的你在事隔多年后重新回归十七

岁的纯白,

曾经孤单的我,变得再也不孤单。

这个世界是你手中的幸福游乐场,除了你,谁都不能叫它打烊。

于是天空绚烂,芦苇流连,

你又带着一脸明媚与白衣黑发在路的岔口出现,

像多年前那个失去夏至的夏天。

记忆中的夏天是什么样子?虚弱的热气,氤氲的黄昏,还有那些金色的掉落在傅小司睫毛上的夕阳的光芒。还有陆之昂的笑容。

在以前的夏天里面,他的笑容都像是充满号召力的嘹亮的歌声,在清晨和黄昏都让人觉得温暖。而在这个冬天,陆之昂的笑容依然带着温柔的线条,却再看不到他张大了口,发出即使是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的笑声。现在的陆之昂,很多时候都是安静地笑着,眼睛会眯起来,在他笑的时候,春天都快要苏醒了。

现在的陆之昂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陆之昂了,他变得像个懂事的大男孩,穿着学校加大号的黑色制服留着层次分明的短发,眉毛浓黑,偶尔在学校庆典上穿着礼服做演讲的样子更像个年轻的公司精英。似乎已经很难用男孩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了。

冷静,沉着,温柔,包容,这些很难和十八岁搭界的词语甚至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有一个妹妹的话,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吧。

而傅小司呢?该用什么去形容他?猫?冬天?松柏上的积雪?无解的函数方程?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不可加热不可催化?反正是个怪人。

在陆之昂一天一天变化的时候,他似乎永远都是顶着那张不动声色的侧脸穿行在四季,无论讲话,沉思,走神,愤怒,他的脸永远都没有表情,只是偶尔会微微地皱起眉头,像是春天里最深沉的湖水突然被风吹得褶皱起来。可是仔细去体会,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变化的,如果说陆之昂像世界从混沌到清晰再到混沌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般变化的话,那么小司则像是地壳千万年缓慢抬升的变化一样让人无法觉察,而当你一个回首再一个回首时,曾经浩瀚无涯的潮水早就覆盖上了青色的浅草,枯荣交替地宣告着四季。

还有遇见,不知道她好不好。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遇见的离开像是上帝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我曾经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灵魂,现在却又血肉模糊地从我身上撕扯开去。很多个夜晚我都梦见遇见那张倔强的脸。她说:“我不寂寞,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的世界里有我一个人就好,已经足够热闹。”

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最让我难过的话。

而我呢?我是什么样子呢,在经过了浅川的一个又一个夏天之后?有时候想想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走,而自己竟然无动于衷,这应该是最令人沮丧的吧?

立夏想着这样的问题,提着刚刚灌满的热水瓶从学校的水房往回走。

两边是高深的香樟。还有零星的一些只剩下尖锐枝丫的法国梧桐还有白桦。

风吹过去凋落下几片黄叶,晃一晃就溶解在浓重的夜色里。

已经晚上十点了。水房在立夏灌满开水后也关上了门。于是这条通往宿舍的道路上,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缓慢的上坡。

夜晚沉甸甸地压在树梢和路灯的顶上。好像一大床黑色的棉被从天上没头没脑地罩下来。立夏缓慢地走着,心里是满满的悲伤。

我们似乎也只有在这样的年纪,才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风吹草动,挥霍无度。

寒假前的考试依然让人格外痛苦。因为数学的基础很好,立夏比其他的文科学生分数高很多。

但她还是考不过傅小司,看着傅小司的成绩单立夏总是会叹一口气然后说“你真是神奇的物种”。

其实无论是在哪个方面,只要联想起他,立夏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语就是“神奇”。而另外一个神奇的物种就是陆之昂,在傅小司选择文科之后,他不出所料地成为全年级的理科第一名。立夏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他们的脖子。

谁说上帝造人是公平的?见他的大头鬼。

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

时间沿着坐标轴缓慢地爬行,日光涣散地划出轨迹,脑子里闪回的画面依然是八月的凤凰花溃烂在丰沛的雨水里,化成一地灿烂的红。而眼前却是整个冬天干冷得几乎没有水汽,有时候摸摸自己的脸都觉得摸到了一堵年久失修的石灰墙,蹭一蹭就掉下一桌子的白屑。

其实早就应该放假了,学校硬是给高三加了半个月的补课时间。尽管教委三番五次地下令禁止补课,可是只要学校要求,那些家长们别说去告密了,热烈响应都还来不及,私下里还纷纷交流感想:

“浅川一中不愧是一流的学校啊。”

“是啊,你看别的学校的孩子,这么早就放假回家玩,心都玩野了。”

“听说收发室老张的女儿已经放假一个星期了,天天在外面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们一起。”

“是啊,真作孽呃……”

“真作孽”的应该是浅川一中的学生吧。

立夏趴在桌子上,目光的焦点落在窗户外面的天空上面。夕阳快速地朝着地平线下沉过去,一边下沉一边离散,如同蛋黄被调匀后扩散到整个天空,朦朦胧胧地整个天空都烧起来。

有些班级提早放学,立夏看到了把书包甩在肩头上低着头朝文科楼走过来的陆之昂,他横穿过操场,在一群从文科楼冲出去的学生中逆向朝立夏的教室走过来,那些匆忙奔跑的学生全部晃动成模糊拉长的光线,唯独他清晰得毫发毕现,日光缓慢而均匀地在他身上流转,然后找着各种各样的缝隙渗透进去,像是被吸收进年轻的身体。

神奇的物种。

可以吸收太阳能。

怪不得成绩那么好。

难怪长那么高。

……

一连串搞笑的念头出没在大脑的各个角落。回过头去看傅小司,依然是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望着黑板目不转睛,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然后咬了一下手中的笔。立夏摊开手中的纸条又看了一遍,是小司刚上课没多久就传过来的,上面是他清晰的字迹:放学后等我一下。

放学后等我一下。又念了一遍,很简单的句子,读不出任何新鲜的含义。再回过头去望操场,已经看不到陆之昂的影子,一大群放学的学生从楼道口蜂拥而出流向操场。立夏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头。

教历史的老师似乎知道这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所以拼命拖堂。下课铃已经响过十七分钟之后历史老师才说了句“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立夏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讲到哪里”。

收拾好书包的时候教室里差不多也没有人了,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依然在收拾书包,不动声色万年不变的样子。

他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半拍,有时候立夏都觉得世界在飞快地运转着,而傅小司则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紧张,慌乱,惊恐,急躁,这样的字眼都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剧本里,他似乎可以这样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书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红色的英语书放进书包的时候,刚刚一直坐在外面楼道用耳机听音乐的陆之昂提着书包摇摆着晃进教室,走到讲台上一跳然后一屁股坐在讲桌上。

“还是这么慢呢你,三年了都没有改,还号称喜欢音速小子呢。”陆之昂说。

立夏有点想笑,不是觉得陆之昂说的话有趣,而是觉得傅小司这样的人喜欢音速小子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因为像他这样冷调的一个人不是应该喜欢摇滚乐喜欢凡·高喜欢莫奈才比较正常么。

傅小司喜欢音速小子……这样的事情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

不过傅小司并没答理他,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书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样子。

“鸦片战争,”陆之昂转个话题又望着黑板上残留的字迹,指指点点,“是1940年么?”

立夏在座位上有点傻眼,“我拜托你是1840年啦。”

傅小司低着头继续收拾书包,说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他历史考试17分。”

然后立夏听到陆之昂从讲台上翻下来摔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后来三个人走出教室还在争论,陆之昂交叉双手放在后脑勺上,书包扣在手指上垂在脑后面,他说:“你们两个很无聊啊,有本事现在把葡萄糖的化学结构完整地写出来给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立夏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问小司叫自己留下来干吗。于是立夏停下来问傅小司,傅小司拍拍头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差点忘记正经事情。立夏再一次哭笑不得,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发生在陆之昂身上吗,看着傅小司这种走冷调路线的人做出陆之昂的表情还真让人觉得有点滑稽。

傅小司说:“就是上次圣诞节告诉你的那个事情啊,去上海的事情,我都帮你订好机票了,后天的。”

这下轮到立夏说不出话来了,飞机这种东西对于立夏来说和火箭其实没什么区别,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远门,从室县到浅川就是最长的距离了吧。

“没事啦,就去三天而已。很快就回来的。”陆之昂在旁边搭话。

“……那好吧。”机票都订了也就不能说“不好”。

傅小司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是个好看而且温柔的微笑表情,“那么后天我来接你咯。你带一两件衣服就行了,其他东西不用带。”

结果傅小司口中的这句“后天我来接你”的含义就是后天开了辆车前端有着醒目的蓝白色格子标志的BMW私家车来停在学校公寓下面等着立夏。傅小司和陆之昂靠在车子上倒是没什么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立夏从楼上阳台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就开始全身不自在,从楼上下来的途中一直有人打量她并且交头接耳,立夏心里在想,干吗搞成这样啊太夸张了吧,车子不用开到这里来啊。

浅川的平野机场是半年前刚刚建好的,以前乘飞机都需要先坐车到邻近的另一座城市,然后再搭飞机出去。

不过这些都是立夏听来的。不要说搭飞机了,自己连搭长途汽车的机会都很少。尽管很多时候立夏都会翻着学校图书馆里的那些地理杂志目不转睛,青海的飞鸟,西藏的积雪,宁夏连绵不断的芦苇……特别是那些芦苇,立夏每次都会想到《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就是划着船从那些羽毛状的芦苇里出来的,划破沉睡千年的水面,朝着灾难一样的幸福驶去,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立夏每次看到芦苇就会莫名地想哭。

而现在,自己终于要去离家遥远的地方。上海。怎么听怎么没有真实感。那完全就是一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弥漫着霓虹和飞扬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旧的弄堂,正午的日光从各个角度切割着世界的明暗,斑驳而潮湿的弄堂墙壁,打着铃喧嚣而过的三轮车,黄昏的时候有鸽子从老旧的屋顶上腾空而起。这一切所散发出来的甜腻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经出现在梦境里,像是微微发热的刚刚出炉的糖果。

平野机场的大厅空旷明亮,旅客不多,不会显得拥挤,也没让人觉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时有飞机从跑道上冲向天空。立夏想起自己以前喜欢的一个作家也是很爱在机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面看飞机的起落。

那个作家说,生活在这一刻显得空洞。

左耳一直嗡嗡作响。

应该是飞行中常有的耳鸣吧。以前老听人说起乘飞机的种种,而现在自己就困在九千米的高空上微微地发怔。抬起手按了按耳朵,然后把下巴张开再合上再张开,这些都是以前从电视上看到过的缓解耳鸣的办法,立夏一一做过来,唯一的效果就是耳鸣转到了右边。

见鬼。

转过头去就看到窗外的蓝天。说是蓝天,却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进入云层了吧。周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絮状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觉得眼睛累。而回过头去,则是傅小司一张沉睡的脸。一分钟前空姐过来帮他盖了条毯子,而现在毯子在他偶尔的翻身后滑下来。立夏忍不住伸过手去帮他把毯子拉拉高,然后在脖子的地方掖进去一点。这个动作以前妈妈也常对自己做,不过对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生来做出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尴尬,并且还不小心碰到了傅小司露出来的脖颈处的皮肤。立夏有点慌乱地缩回了手,举目就看到傅小司旁边的陆之昂看着自己一脸鬼笑,但又怕笑出声吵到小司所以只能忍着在肚子里发出“嗯嗯”的笑声,像是憋气一样。

立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个“你继续看书吧”的手势,陆之昂笑着点点头用口型说着“好,好,好”,然后咧着嘴继续就着飞机座位上阅读灯的橘黄色灯光看书。

立夏这才注意到他手上那本厚厚的《发条鸟编年史》。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陆之昂会看这种文学书呢,要么就是看一些打架斗殴的暴力加弱智漫画啊,要么就是拿着一本类似《高三化学总复习五星题库》等另类着作。以前都一直觉得他是文盲来着,现在竟然戴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在飞机上看《发条鸟编年史》……

等等,他怎么会有金丝边的眼镜啊?以前不是都戴着那个黑框的眼镜吗?于是立夏稍稍偏过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说:

“哎,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的这个新眼镜的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个月吧。好看么?”

“哦对了,一直都没问你的眼镜度数呢。你到底近视多少啊?”

“嗯……150度的样子吧。”

“150你戴个屁啊!”

“好看呀你个笨蛋,怎么样,是不是像个读书人?”

“……你去死吧,像解剖尸体的变态医生。”

回过身来,傅小司的一张沉睡而安静的脸又出现在眼前。立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因为一直以来都觉得小司太威严,而且又冷,还是个没有焦点的白内障,所以很少有机会这么近地打量他。越来越浓的眉毛,黑色,像是最深沉的黑夜,然后是在眼下投出阴影的睫毛,长得有点过分。

笔直的鼻梁,薄得像刀一样的嘴,下巴的线条柔软地延续到脖子,然后在耳朵后面轻轻地断掉。立夏伸出手在傅小司脸上隔空做着各种怪手势,看阅读灯在他脸上投下的各种手影,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然后闭着眼睛睡过去。

立夏闭上眼睛躺下几秒钟后,傅小司睁开眼睛,咧开嘴对着睡过去的立夏笑了笑,回过头看了看陆之昂,然后把身上的毯子提了提,示意他“冷不冷要不要毯子”。

陆之昂摇了摇头笑了笑,然后拍拍小司的头示意他继续睡会儿吧。然后像刚才立夏那样把毯子在他脖子处掖了掖。

傅小司在阅读灯微弱的光芒下看着戴着眼镜的陆之昂,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念头,像是溶解在身体的各个部分里,渗入到每个细胞每根毛细血管每个淋巴流遍全身,要真正寻找出来却无从下手。只是看着陆之昂一天天变得沉默,变得成熟而温和,小司总会在心里感受到那些缓慢流动黏稠得如同喷薄出来的岩浆一样的热流,带着青春的暖意在时光的表面上流动出痕迹。

初二:迟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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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夏至.暖雾.破阵子(下)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二

高三的日子很寂寞,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试卷。身边只有傅小司一个人,回首高一的岁月就会变得有点儿哽咽。

七七因为家里的关系而且美术加试又好,已保送上海美术学院了,所以她不常来上课,有空就会待在家里画画,并且给她写信。

陆之昂在理科班,他和遇见一起留在了三班,而立夏和小司选了文科在七班上课。

小司因为学习的压力而没有继续为杂志画画,立夏也没有对他说起这个事情。只能在很多个晚上着以前祭司的画而感伤,那些杂志带着陈旧的气味一本一本地堆在她的面前,像极了自己同样陈旧的过去。

有时候上课立夏会突然产生错觉,似乎旁边就坐着遇见,她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梦中似乎也很倔犟。而身后就是傅小司和陆之昂,小司在桌子上画着花纹,而陆之昂则在旁边睡觉。自己一回过头去就可以看到那两张看了无数次的英气逼人的脸。

可是再眨一下眼睛,一切都回到现实。小司在教室的另外一边,很多时候当立夏穿越过各种各样的面孔朝他望过去的时候都可以看见他很严肃地望着黑板,然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有时候看着他的侧脸会有些伤心,立夏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太过短暂,马上就要毕业吧。

有时候也会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钢琴声,不知道是不是陆之昂在弹奏呢。

毕业会是什么样子呢?立夏也不敢想象。以前听很多人说过,毕业就是一窗玻璃,我们要撞碎它,然后擦着锋利的碎片走过去,血肉模糊之后开始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傅小司有时候也会想,时光怎么会突然加快了速度,似乎前一瞬间一切都还停留在1996年的那个炎热的夏天,而再过一个瞬间,已是1997年的年末。

十二月,浅川已下过好多场大雪,圣诞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重,街道上可以看见商店里挂出的各种礼物、各种圣诞树和各种漂亮的小天使。

街上有很多打扮漂亮的女生挽着自己身边的帅气男友,脸上是幸福的表情。灯光很亮,整个城市像是一天一天地变成一座游乐场。兜售不完的糖果,free的门票,摩天轮转动不停。

闭着眼睛也可以听到1998年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过来的声音。

很多时候傅小司独自穿越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那条林荫道都会恍惚地想起很多高一的事情,而高二,似乎整个就是被跳空掉的。似乎生命里凭空地少掉了1997年。而1997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以至于自己一直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

其实是清楚的。记得比都清楚。只是刻意地不要去想起。

1997年发生了什么呢?

1997年香港回归,整个中国热闹了差不多一个星期,那面有着紫荆花的旗帜印在了几乎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

但是1997年也有亚洲金融风暴,天空似乎并不是完全那么灿烂。

1997年还有中国的海军军舰首次航行访问全球。

而凡此种种,对于傅小司或者立夏来说都不具有太大的意义。就像是悬浮在头顶几千亿万光年外的星体,无论它们多么的庞大或者耀眼,传递到他们身上的,都只有稀薄而微弱的星光。感受不到它们的气息,旋转,质量,甚至在它们死亡、爆炸几百年后,我们都依然可以看见它们的光芒。连死亡对他们来说,都不具有意义。

那么,具有意义的是什么呢?

是文理分科之后,陆之昂和傅小司不再同时出入于一个教室。

是遇见对立夏说:“立夏,我不想再考大学了。我走了,但是我会永远想念你。”

1997年学校新建的文科楼投入使用,于是从那个时候起理科生和文科生开始在两栋不同的大楼里上课,中间隔了一个空旷的操场。

现在,傅小司已习惯了每天早上和陆之昂一起把自行车停到车棚之后挥手说再见,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教室。

窗外是熟悉的香樟,还有不熟悉的新的红色跑道和白色的线。

日光打到操场上变得更加的空旷而无力。

连飞鸟飞越的声响,都仿佛激荡起回声。

而1997年改变的还有什么呢?是太多还是太少?傅小司想不明白,也就不太愿意费心思去思考了。很多时候其实已没有什么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东西,在高三这种水深火热的世界里,学习就是一切。

每天陆之昂和傅小司还是会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很多时候陆之昂下课都会比傅小司早,因为七班的老师出了名的会拖堂,而且文科的考试比理科频繁,浅川一中的文科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很多时候陆之昂放了学就会背着书包穿越过操场,从理科楼走到文科楼,然后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他放学一起回家。

有时候立夏朝窗外望出去的时候就会看见陆之昂戴着耳机安静地坐在走廊上的样子,阳光缓慢地在他的身上绕着光圈,偶尔可以听到鸽子起飞的声音。在陆之昂抬头的时候也会对着走神的立夏笑一下,然后调皮地做一个“专心上课”的像是老师教训人一样的表情。只有在这种时候立夏才会觉得陆之昂像是高一的样子,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可是都知道陆之昂的变化,立夏知道,遇见知道,七七知道,全校的喜欢陆之昂的女生都知道,可是都没有傅小司感受到的深刻。

而这种变化是溶解在这一整年的时光中的,像是盐撒进水里,逐渐溶解最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在上学的路上,在陆之昂安静地坐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待他放学的时刻里,在偶尔钢琴教室里传出来的陆之昂的寂寞琴声里,在冬天和夏天的长假中,在抬头和低头的间隙里,在一条又一条的手机短信里,在日落时分回家的寂静的路上,傅小司一天一天地感受着他的转变,心里有一些难过,像是一漾一漾漫出来的潮水。

而陆之昂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是安静么?还是寂寞呢?讲不明白。

立夏很多时候都觉得陆之昂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傅小司,只是比小司看上去平和,可是更加的寂静。因为小司是一种带着锐利棱角的沉默,而陆之昂,日渐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格外温和的人,不像以前爱说话,爱笑,爱对着过往的漂亮女生吹口哨。

他现在每天安静地骑车,有空的时候会叫着小司立夏一起去图书馆,开始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皱着眉头做题,在图书馆找个阳光充足的角落,然后拿出很厚的参考书开始安静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最夸张的是他还会用数学的理念来与你分析生活中遇到的困扰,活脱脱一副被理科长年迫害的书呆子形象。只有很少的时候,面对像立夏、遇见、七七这样的很熟悉的人的时候,陆之昂才会回复到曾的样子,会讲很多的话,有着生动的表情,偶尔和小司比画着脚,更多的时候大家看到的都是带着微笑的一张无比安静的脸。当看着陆之昂专心在草稿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函数图像时,立夏就会回想起当初那个在小司和自己旁边肆无忌惮地打瞌睡的陆之昂,想起那个笑容如同春日的朝阳一样的陆之昂,心里就会突然地刮过一阵风,把那些曾的往事都从心里往四下吹散开去。

是高三改变了一切么?还是我们改变了自己,在高三的这一年?

自从立夏和傅小司离开了三班之后,遇见在班上几乎就没有说过话,只是偶尔和陆之昂聊天。遇见在每节课下课后的休息时间里,都会趴在阳台上朝着操场那边的阳台眺望,有时候会看见立夏常穿的那件红色的衣服,很红很红的红颜色,在一楼的走道里来来回回,有时候立夏会和傅小司一起出现在阳台上,虽然因为隔得太远,遇见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她还是会很开心地冲着立夏挥舞着手臂,尽管她知道很多时候立夏都没有看见她。而陆之昂则常站在她身边安静地微笑。

在立夏离开之后,应付老师突然提问的差使就交给了陆之昂,而班上发生的很多事情也是陆之昂在帮着遇见处理。有时候遇见会问陆之昂:“你离开了小司觉得寂寞么?”陆之昂只是笑,然后会不带任何表情地说:“其实遇见是因为离开了立夏觉得寂寞,所以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类似的字眼吧?遇见就是这么好强的人,永远都不会说寂寞啊、孤单啊这样的话。其实这样不丢脸啊,你根本没必要觉得难堪。就像我每天都会对小司哇啦哇啦地抱怨说离开他真是好无聊啊,整个班上都是一群理科机器。”

遇见白了他一眼,说:“你少来吧,你哪有哇啦哇啦,你现在不是已转型了吗,安静沉默王子型。哇啦哇啦是两年前的你吧?”

一句话把陆之昂说得灰头土脸,憋了半天后开始抱怨世界不公平好心没好报。

小司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很好呢,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尽管每天晚上遇见依然会和立夏聊天聊到很晚,会告诉她在酒吧发生的很多事情,会告诉她青田每天送她回学校,会告诉她酒吧拿到的钱越来越多,可是却一直不敢讲那个在她心里已埋藏了一段时间的秘密,甚至连对青田都没有讲过。遇见总是觉得一旦自己讲出了口,那么一切事情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彻底的,永远的,不能回头。

很多个晚上遇见都会回想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学校里只有立夏几个人让她觉得还有一点儿存在的意义,而其他,其他的种种事物无论是沉落或者飞升,都不会让她多看哪怕一眼。她依然另类地行走在所有浅川一中的女生眼里,依然穿另类的衣服戴着越来越多的耳环,并且在高二结束的那一天软硬兼施成功地立夏去打了耳洞,然后买了一副耳钉,一人一个。遇见依然记得立夏打完耳洞惊恐的表情,并且每三秒钟就会去弄一下耳朵边上的头发,生怕有人会看到。

不过后来立夏比自己都喜欢那枚耳钉。很多次遇见都看到立夏对着镜子里的那枚耳钉臭屁得不得了,于是就开始嘲笑她一直嘲笑到她脸红,说她是没打过耳洞的良家妇女。可是嘲笑归嘲笑,心里却是满满的温暖。

遇见你总是会笑我,很讨厌的。可是我很多时候真的会看着耳洞发呆,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因为疼痛而流出的眼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在我曾经年轻的岁月里,我和遇见一起遭遇过一模一样的疼痛,那么以后的日子,即使是需要下地狱,我也会不皱眉头地跟着她一起吧。因为我一直那么认为,只要拉着遇见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都像是奔向天堂。这个想法,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改变过。

——2002年·立夏

这一年里有很多时候遇见没有回学校,晚上住在青田在外面租的房子里。遇见明白,青田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哪怕是自己睡在他的旁边,头枕着他的胳膊,他也不会对自己乱来。遇见听着青田呼吸的声音就会觉得世界特别安静。整个黑暗封闭的空间里全部都是他呼出来的气息,然后再被自己吸进去,如此循环往复。

遇见因为这些温柔无比的意象而在很多个夜晚想起种种类似“永远”“幸福”等平日里永远不会想起的字眼。

在这一年里,青田捡了一只猫回家,取名字叫布莱克。遇见开始慢慢地学会烧菜做饭,有时候也会和青田去菜市场买菜,甚至渐渐地养成和青田一样的习惯,在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念一段圣经,所以很多时候遇见书包里都背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在每天放学人去楼空之后念完一小段再离开教室。

1996年圣诞节的时候青田买了手机送给遇见,他自己也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机。遇见上课时常常会收到青田的短信。有时候问问肚子饿不饿,有时候告诉她布莱克顽皮掉进了路边的水沟现在湿淋淋地跑回家来,有时候就仅仅是一个念头——“窗户外面起风了,我突然很想你”。

有时候遇见会想,如果和青田结婚,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里,却有着种种微小的温暖始终如阳光照耀。

可自从那天酒吧的老板告诉了遇见那个消息之后,遇见就觉得生命似乎开始缓慢地燃烧起来,带着浓烟甚至焦灼感。

老板说:“我朋友现在在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做制作人,你有兴趣去北京唱歌吗?”

那天早上遇见终于鼓起勇气发了条短消息给青田,她说:“我要去北京了,你会陪我一起去么?”

整个上午,遇见的手机没有任何的响动。一开始遇见还可以静下心来想一些别的事情或者睡觉,时间过去得越来越久,遇见开始心神不宁。在操场上做操的时候,去水房打水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朝着立夏他们的文科楼眺望的时候,她都会不断地看手机不断地看手机一直看到自己都错觉那个黑暗的屏幕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为止。

中午回寝室休息的时候,遇见频繁地看手机还惹得立夏一阵嘲笑,立夏说:“遇见你怎么突然开始注意起手机来啦以前不是都不管的么,莫非青田向你求婚啦?”

立夏说这个话的时候并没想到遇见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所以当遇见突然把手机朝床上一摔的时候立夏有点目瞪口呆,而且遇见用力太大,手机撞到床靠着的那面墙上,瞬间屏幕就暗淡了下来。

下午上学的时候遇见把手机留在寝室也没有带走,立夏提醒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坏都坏了,带着干吗?”放学后,立夏借了一辆自行车,出了学校的大门,朝着山坡下骑出去,心里很多细小的难过的感觉。立夏把遇见的手机放在书包里,准备带出去帮她修好,因为毕竟是自己多话才让遇见摔了手机。

在手机维修部待了大概一个小时,天色开始渐渐昏暗,那个修手机的男孩子终于露出了笑容,然后递给立夏,说:“喏,修好了。”

立夏按了电源,然后屏幕亮起来,立夏刚刚要骑上车子回学校,手机就震动起来,立夏不小心按了阅读,结果出现了青田的短消息:

遇见,我很抱歉还是不跟你一起去北京了,对不起。

回学校的路上,立夏脑子里一直都是各种各样的问题,旧的问题还没消失,新的问题就重新占据脑海,搞得自己像神经病一样。

北京?什么北京?

遇见去北京干什么?从来都没有说起过呀。

是去北京旅行?还是去生活?

要去多久?什么时间去?

而所有的问题悬浮在黄昏的空气里,那些黄昏空气中特有的胶片电影似的颗粒顺着呼吸进入身体,立夏感觉全身长满毛茸茸的刺,充满了烦躁和不安的情绪。

把车停在车棚后,立夏在朝理科楼奔跑的时候正好碰见下课的陆之昂,他告诉了立夏下午发生的事情。

起初是一个很小的矛盾,班主任因为遇见上课睡觉而让她在教室后面罚站。后来的一切像是受了核辐射一样产生了奇异的变化,遇见与老师的对话让所有的学生都目瞪口呆。

“遇见你为什么又在睡觉?”

“对不起,有点困了。”

“有点困了?这是什么话,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能怎么办,总有出路吧应该,又不会死人。”

“你什么态度!那既然不会死人你就不要再来上我的课啊?”

“哦,那也行。我本来就不想上了。”

立夏在听着陆之昂叙述的时候心跳越来越快,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遇见站在座位上骄傲的样子,以及她不肯对老师认输的语气。立夏心里很悲伤地想,遇见可能真的是要离开了。

立夏问陆之昂遇见在什么地方,陆之昂朝教室指了指,说:“应该还没走吧。”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都可以回忆起那天的天色,气味,温度,以及教室窗外鸽子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的声音。我看见遇见拿着扫帚弯着腰一个人打扫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脊背,心里回荡起潮水的声音。后来遇见看到了我,对我笑。可是一直到最后遇见关上教室的门,我都没有意识到,那是遇见和我在浅川一中相处的最后一天。那天以后,遇见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把手机还给遇见的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天空一下子就黑暗下来。似乎再也不会亮起了。

——1999年·立夏

遇见走的那天是12月24日,圣诞节前一天,火车站的人很少,傍晚时分,空气迅速降温,天空很阴沉,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是要下雪的样子。遇见抬起头模糊地想,大雪覆盖下充满圣诞欢乐的浅川,应该没办法看到了吧?

立夏站在面前,一直在忍着不哭,尽管从知道她要离开浅川放弃学业放弃朋友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时,立夏就大哭小哭不断,可是当分别就在眼前的时候,立夏却丝毫都不敢发出声音。因为在来火车站的路上,遇见就对立夏说:“你一定不能哭,不然我离开时就会很难过,以后的日子就会更加的想念你,和你们。所以,如果你想我难过的话,就尽情地哭泣吧立夏小姐。”

傅小司和陆之昂两个男生把她的行李扛上火车放到行李架上,把买的水果和零食等放在遇见的卧铺上,然后叮嘱她要怎样怎样,遇到什么情况要怎样怎样。陆之昂还好,以前很爱讲话,傅小司就不太适应,交代的事情太多,叮嘱的事情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讲太多的话自己都觉得似乎瞬间变成了妈妈级别的妇女,所以一边说一边感觉奇怪,然后越说越脸红,可是不说又不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一条一条地交代下去。

遇见看着两个男生忙忙碌碌心里格外难过,她想,为什么做这些事情的不是青田呢?而此时的青田,又在做什么呢?是在忙着表演前的调音吗?还是把牛奶倒在猫盆里喂布莱克?抑或是站在阳台上对着沉落的夕阳念着圣经的某一章节耳边出现天使扇动翅膀的幻听?

可是还有什么用呢。这些都已经是没有必要再想起的事情,多想一遍只会更加的难过。于是遇见摇了摇头,似乎甩甩脑袋就可以甩掉伤心了。

傅小司和陆之昂要下车的时候,遇见轻轻地拉着傅小司,对他说:“立夏是个好女孩儿,你要照顾她。”

傅小司听出来遇见话里隐藏的意思,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然后就推着陆之昂的背,说着“借过借过”穿越人群挤下车去。

火车缓缓开动,长长的笛声在夜晚的空气里传得格外遥远。

遇见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立夏傅小司陆之昂三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遇见突然觉得这个情景在以前的梦里出现过,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她可以很清晰地记得梦中有立夏有傅小司有陆之昂,却不敢肯定是不是有青田。难道很早以前自己就预知了命运的方向吗?

遇见一直把脸用力地贴在玻璃上,冬天的玻璃带来刺骨的冰凉,她希望多看他们一眼再看他们一眼,因为这一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也可能有一天自己重新回到这个长满香樟的城市,他们,早已经散落天涯。

在立夏他们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远处的时候,她看到立夏突然朝着火车的方向追过来,可是她终究追不上火车的速度,于是她奔跑的样子很快消失在了窗框边缘。

立夏伤心欲绝的表情被瞬间放大迅速占满了遇见的视界,而表情却是无声,只有火车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可是遇见的耳朵里早已回绕着立夏那一瞬间的号啕大哭,像是交响乐里不断加强的强音,逐渐加强,逐渐加强。

遇见站起来朝厕所走,眼前依然是立夏那张伤心地哭喊的脸。走道上一个小孩在哭闹着,因为他妈妈叫他把那个吃完的装糖果的盒子丢掉,那个小男孩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流,弄花了一整张脸,他一边哭一边喊:“妈妈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里面有好多的糖果,那些糖果都很漂亮的,真的,我不骗你啊!你不要丢掉它好不好,妈妈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吧!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

让我留下来……

遇见突然捂住嘴巴往厕所里冲过去,因为她觉得胸腔里有很多的东西向上翻涌,从身体深处沿着胃,沿着食道,沿着喉咙,贴着扁桃体贴着口腔朝上翻腾。她用尽全力捂住嘴巴直到下巴发痛,拧开厕所的门冲进去,然后用力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那一刻世界重新回归安静。潮水翻腾后重回平静,镜面的湖安静地沉睡,像是再也不会拥有波澜。

一扇门就隔开了一整段曾经灿烂曾经灼灼光华的青春。

光线迅速消失在整个年华里,像一匹灿烂的织锦,被瞬间漂白了颜色。

“那个小姑娘怎么了?火车都会晕车啊?我看她很难受的样子。”

“是啊,刚她冲进厕所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一双眼睛里都是泪水。”

“好像是独自一个人呀。”

“离家出走吧?真可怜……”

“或者被男朋友抛弃了吧?”

“嘻嘻,你小声点儿……”

靠在窗户上慢慢地睡过去,间或醒来,看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然后再醒来,再睡去,又看到天色亮起来,再暗下去。心里很空旷,像是学校空旷的篮球馆,一只篮球孤单地在地上弹起又落下,砸出空洞的声音。

闭上眼睛就想起青田。其实在走之前遇见去找过青田,因为毕竟要离开这里,一些话即使再难开口都要讲,生根的植物也会拔地而起,那些话就像是贴着皮肤生长的另一层皮肤,在说出去的一刹那就会拉扯得血肉模糊万般疼痛。

可是绕不开。走了再远的路依然像鬼打墙,千回百转地回归命运的岔口,天光泯灭,乌鸦沿着低空飞行。

很多的画面来回地乱闪。遇见想起自己走进房间,看到青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撑住额头,听到遇见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了声:“坐会儿吧。”

青田伸出手在自己身边比画了一下,结果抬起头却看到遇见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于是青田伸出去的手就僵在空气里,好一阵没有拉回来。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

遇见想起青田半夜曾经因为自己发烧而跑出去买药,是在冬天,他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了披大衣,结果是药买回来两个人一起发烧,然后一起在家里躺了两天,躺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觉得好笑,甚至都忘记了生病带来的难受,遇见第一次觉得生病都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情。

还是沉默。

遇见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疼。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压疼了指骨。这个戒指是自己生日的时候青田送的,是他用一块很普通的白银自己敲打出来的,因为以前没有做过这样复杂的东西,还被锤子砸破了手指。遇见还记得他用裹着纱布的手指拿着那枚戒指送给她时的情景,如此浪漫的场景可是青田那个笨蛋只是一直重复地说着“血汗结晶啊彻底的血汗结晶啊”和“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等毫不应景的句子,如同顽劣的小孩喋喋不休。遇见都要放弃内心的浪漫憧憬时,青田突然伸出手把她搂进他的夹克里,他用留有一些胡茬没剃干净的下巴贴了贴她的脸,说:“以后你拿着这个简陋的小玩意儿,随时可以来找我换一枚真正的钻石戒指,有效期一百年。拉钩。”

沉默像是生了根。

遇见抬起头看到青田眼睛里开始变得潮湿,于是她心里突然觉得非常难过,像是有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践踏。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放弃离开。她想,也无所谓是不是要像电影里那些矫情的场景一样一定要男主角说出“你留下你别走”的煽情台词才会留下来,因为她肯定,在青田心里,一定在无声地呐喊。在遇见刚刚要开口说“青田我不走了”的时候,青田突然抬起头,他说:

“抱歉我不能陪你,你去北京后,也要加油。无论有没有人陪在你身边,你都要勇敢。”

那一瞬间,遇见觉得世界似乎归于原始,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义。包括离开,或者是留下。

遇见关上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她似乎一辈子都是这么顽固地活着,永远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以前的路。她曾经对立夏说过她不喜欢回首过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人对过去有着流连,那么面对未来,就会比较软弱。可是,如果那个时候遇见回过头去,她就可以看到青田那张忧伤的脸,以及他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的眼泪。

无论有没有人陪在你身边,你都要勇敢。

对面铺位的人翻了个身,咳嗽了一下,然后继续睡去。遇见抬起手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今天是平安夜,整个浅川的学生应该都在狂欢吧。她想立夏傅小司他们肯定挤在桐鹿广场,和吵闹的人群一起等待着钟楼传出零点的钟声。遇见朝窗外望出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她默默地数着那些雪花,一片一片一片,那些雪像是全部落进了潮湿的内心深处,融化在渐次滋生的寂寞里。

她看着表,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5,4,3,2,1……

——圣诞快乐!

人群突然爆发出的声音让立夏的耳朵嗡嗡作响,甚至都听不到身边的傅小司在喊什么,就像是噪音很大的电视剧,只能看见里面的主角们张口闭口,耳朵里却只能听出一片嘈杂的雪花音。

而自己刚刚闭着眼睛许愿的时候也没有看傅小司在干吗,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许下愿望。

大雪不断地落下来,很短的时间里面,傅小司和陆之昂的头发上都积满了雪花。他们三个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周围的行人川流不息。

傅小司转过脸来问立夏刚才钟声敲响的时候有没有许愿。

“有啊,许了很多呢,像是什么高考顺利啊,父母健康啊,所有的流浪猫流浪狗都不要被冻得生病啊,我头发越来越长啊等等等等,甚至非常好心地帮你许了个让眼睛越来越清晰不要永远白内障的愿望……”

“……你才白内障……”

陆之昂插话进来,一连说了十来句“没大脑”之后对立夏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你个笨蛋。”

立夏突然意识到“对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拍了拍立夏的头。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傅小司的笑容,心里想,这个笑容真的好久都没看到了。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傅小司拍自己头的动作似乎有点过于亲密了吧,于是脸就微微地红起来。

陆之昂把一切看在眼里,然后微微地笑着。

天空突然出现很多的焰火,一瞬间天空像是盛开了无数的花朵,广场上所有的人都仰起了头,情侣的大笑声,焰火的爆炸声,雪花落在树梢的轻微声响,孩子吵闹着奔跑的声音,在千万种声音里,只有立夏一个人听得到自己心里的话:

“还好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说出来,那么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吗?”

遇见看着秒针划向“12”,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从遥远的浅川传来的钟声,像是穿越了无数的岁月和山川之后到达自己面前。那一刻,眼泪从脸上滑下来滴在雪白的被子上。她闭上眼,在心里安静地许了个愿望。

青田,总有一天,你会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现在销量冠军的位置上。我不会放弃这个理想,因为为了这个理想,我已经放弃了你。亲爱的上帝,这不是我心血来潮的临时许愿,为了这个目标,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并且一直都在努力,你要相信我。所以,请你给我福音,照亮以后的黑夜,还有未知而漫长的路。

——1997年·遇见

从桐鹿广场回学校的路上,立夏没完没了地后悔自己把愿望讲出来了,而陆之昂依然不停地逗她说“没大脑啊没大脑”,两个人一路斗嘴。傅小司突然插话说:“为了让你不那么难过,我也把我刚许的愿望讲出来吧。”

立夏张大了口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何必陪葬。”

傅小司说:“因为我刚许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刚刚看到我妈妈傍晚发给我的短消息,她告诉我,她收到上海寄过来的入围通知了,我进入了津川美术大赛的决赛。”

在小司讲完这段话的一瞬间,陆之昂和立夏同时张大了嘴:“津!川!美!术!大!赛?”即使冷风倒灌进去也不能让他们把嘴闭上,因为真的太惊讶了。

津川美术大赛。

也难怪陆之昂和立夏会那么惊讶。因为去年的第一届津川美术大赛几乎把整个中国掀翻,获奖的学生除了可以直接进入美术学院深造之外,无数的出版商也开始介入,积极运作这些天才们的画集,一时间全中国出现了无数年轻的画家,速度之快影响之大,让那些上了年纪的美术家们跌碎了眼镜。这些年轻人的画集一经出版就在全中国开创了美术画集出版史上的纪录,每天都有销售纪录被刷新,所以,第二届的津川美术大赛,在还没开始举行的时候就吸引了差不多全国所有媒体的注意力。

小司用手把两个人张开的嘴巴合上,可是没用,两个人又张开了。傅小司叹口气,摊了摊手,说:“好吧随便你们,吃惊完了就告诉我。”

然后陆之昂就开始不断地重复“太了不起了”这句台词,一直重复没完没了。其实小司在看到那条短消息的时候比谁都要激动,心里似乎响起了一种可以穿透一切的声音。

小司对陆之昂和立夏说:“决赛时间是在寒假过年之前,你们两个陪我去上海好么,就当是去玩。”

陆之昂用力地拍着傅小司的肩膀说:“好的好的,完全没问题,我还可以帮你背画板和颜料,让我当你的助手吧,小司大明星!”

傅小司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挥着手说:“问候你大爷。”

陆之昂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啊,你肯定拿一等奖啊,然后全中国学美术的孩子都会知道你的名字,太强了,小司你是我的偶像啊!要我帮你提鞋吗……”

傅小司没有理会陆之昂,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神经,回过头去想询问立夏,结果看到立夏为难的表情。于是他微微低下头来靠近立夏,说:“立夏,你陪我去么?”

立夏一瞬间想了很多的事情,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句:“去上海需要多少钱?我先看看我够不够……”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让立夏有点懊恼。不过傅小司马上停下了笑,然后指着陆之昂说:“你告诉立夏,你的那句口头禅是什么,刚好可以回答立夏的问题。”

陆之昂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然后终于讲出了“老子有的是钱”这句非常欠揍的口头禅。说完之后就拼命解释说这句口头禅仅仅用在小司批评他乱买东西的时候。

立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而小司微微笑着,温柔地说:“一定要剥削陆之昂,他有的是钱。”

立夏也笑起来,因为她看到小司开心的样子心里突然充满了感动。小司的眼睛又变得格外清澈和明亮,立夏心里也不由得想,说不定小司真的会变成一个大明星呢。

风雪依然没停,三个人互相打闹着往回走,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变得微微地发出温暖的气息,像极了春天马上就要回归的样子。

立夏心里默默地想,遇见,我还没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不过,如果你知道了也一定会为小司开心吧。我们都要加油,在每个人自己的道路上,像你不断地告诉我的那样,勇敢地前进。我会像我保证的一样,在以后的路上,在离开你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坚强。

大雪覆盖沿途。年轻的笑容。飞扬的青春。

公园关上了大门,一切回归无声的寂静。在大雪的覆盖下,谁都知道有新鲜的种子开始萌芽。最终刺破果壳,朝着冻土般坚硬的大地扎下深深的根。我们都无比地坚信,风雪再寒冷,冬天再漫长,都无法阻止温暖的回归。

可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春天再逼近,也无法阻止下一个冬季的来临。

可是至少时光在这一刻是幸福的。

平安夜的时候总是有白胡子的圣诞老人站在窗户外面或者爬上高高的烟囱,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小偷。

平安夜的时候总是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了手中的微光,照耀了所有平凡而微茫的幸福。

平安夜的时候总是有雪人站在人们的喧闹逼近不了的安静角落,在黑暗里小声地哼着歌曲。

平安夜的时候总有很多的气球纷纷升上天空,在烟花的背景和悠扬的风笛声里越升越高直到消失不见。

平安夜的时候总有耀眼的灯光和热气腾腾的晚宴。

平安夜的时候总有很多的秘密悄悄蔓延在心里。

这些都是世界在这一刻显得幸福的原因。

事隔多年,我回忆起高三在浅川度过的圣诞节,心里都会充满无法表达的情绪。那天小司充满光芒的眼睛依然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如果时光倒转,一切回到最初,如果傅小司没有参加那个比赛,如果遇见没有离开,如果陆之昂不是陆之昂,如果我立夏不是立夏,如果一切都可以选择重新来过,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那些小说里频繁出现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等词语所指的情形原来真实地存在着。可是我知道,哪怕耗尽生命,我都不能让时光倒流一秒。我们输给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摔得遍体鳞伤。摔得遍体鳞伤。

小司,如果重新选择命运,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2004年·立夏

初二:迟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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